人生只初见,却还是没能躲过相欠。
孟庭安心中那刚刚冲出来燃起来的勇敢与希望一下被打回原形,让他再次落到无底深渊中,从这一刻,他就明白,他往后余生,永远都不可能重见天日。
他攥紧信纸,喃喃抬眼,一字一句问:“顾盈月,在孟家,为什么?”
“啊?”程逸珩一怔,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伸头往那抖落的信纸上瞧了一瞧。
还是细小的楷体:“三少爷,现在孟家有孟夫人,二少爷和思卿,还有那个小妾,以及三少奶奶顾盈月,加上收养的小少爷,你放心,我不会像沈薇那么简洁,以后给你写信,这几位我每个都会跟你说说近况,这次就这样了啊。”
程逸珩的动作僵了僵,道:“对,对啊,你不说我都忘记这一茬了,这位顾小姐不肯走啊,听说那天她自己下轿子掀盖头,跨进了孟家大门,孟家人都劝过她,可她就是不走,她顾家也是很有意思,说自己女儿此举是忠贞不渝之典范,既然女儿愿意守着你三少爷的牌位,他们是一定要成全的,呵,他们倒是成全得很,顾小姐用一辈子换个贞烈之名,平白耽搁自己这些年,也不知道是谁亏了。”
他说完,有点不自然地笑:“怎么,原来沈薇一直都没告诉过你吗,我以为……你知道呢。”
沈薇对这种行为一定是痛斥的,她不说很正常,也或许,她也以为孟庭安知道。
孟庭安摇摇头,又问:“她为什么不肯走?”
什么忠贞之名,都是空话,用一个名就困住了她的一生,即便是顾家愿意,他孟家还未必接受呢,起码,在如今怀安当家的孟家,是不可能的。
程逸珩听他问,自弃般的笑道:“多半看上你了,忘不掉你呗。”
而后,轻屏呼吸:“你还没答我,回吗?”
桌子对面是久久的沉默,他在这沉默里感到自己一点点没入深水之中,眼里是一望无际的黑暗。
好半天后,对面的人终于开口:“一面之缘而已,为什么忘不掉?”
“对你一见倾心者大有人在。”他答。
孟庭安笑了一下:“那不一样。”
“怎么说?”他问。
孟庭安收了笑:“她忘不掉的,只是心中塑造的我,真正的我是怎样,她又如何为清楚,她焉能保证,与我熟稔之后,看到的我还是她心中模样?”
所谓深情,不过是执念,自我感动的执念,却让旁人画地为牢,顾盈月埋葬了自己的一生,也让他人不得不陷在她的构想中,即便不靠近,也自由不得。
可是,谁又能说是她的错呢,该反抗的人,早干什么去了呢?
程逸珩笑:“说得对,的确是不一样的。”
然后再次问:“你……回吗?”
孟庭安将信纸叠好,放回信封中,小心地封住,往他面前一递。
他的喜与悲都不怎么显现于色,他从不会哈哈大笑,也不会嚎嚎大哭,他所有的喜怒哀乐,都隐藏在那双眼中。
此时,他的眼中一片黯然。
他轻声说:“劳烦,帮我放到抽屉里。”
程逸珩照做了,心不在焉。
刚放好,听他道:“你看这个抽屉,够放多少封?”
程逸珩的手一抖,停在了半途中,须臾后,他道:“嗯,还能放好多。”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就着这动作坐回椅子上,捋了捋冗乱的思绪,看着这挺大的一个抽屉,那些空处,是余生多少年孤独无依的异国飘零,望上去就让人喘不过气。
他轻咳了一下,拿出大度的勇敢,带着一点玩笑的语气,道:“你回去……正好也成全了……顾小姐这么多年的守候……不是很好吗?”
一句话说得七零八落,那是用钝刀一下一下斩着心的隐忍。
“我不回去才是成全,成全她心里的我,我的生命终结在与她初见后的印象里,就不会再变。”孟庭安道,“若如今真正的我出现在她面前,一定不会是她想象中的模样,她会发现,她守的这些年,全都是不值的,可是,不值又该怎么办,这么多年已经过去了,倒不回去了,没有人可以把光阴还给她。”
所以,还是让她在心中有一个美好模样,让她觉得值得吧。
程逸珩继续玩笑:“干嘛这么妄自菲薄啊,为什么要说真正的你不是她心里想的模样呢,她就是把你想成神仙,我看也担得起啊,你怎么知道她见着你会觉得不值?”
他低着头,一边说一边翻整着桌子上的东西,桌上也就几个文件,几支笔,被他翻来覆去,整了又整。
然后发现对面一直没有后话。
他这才抬起头来,刚好对上孟庭安的目光。
也许那目光方才一直在看他。
可是还没来得及从那目光中捕捉到什么,忽见对方退了一步,向他拱手揖了一礼:“程公子,谢谢你,我不回去,他朝有缘,望能再见。”
孟庭安没接方才的话,而将之前的问题给了尘埃落定的答案,让他不用去揣测了。
程逸珩紧绷的神思陡然瘫软了下来,可是心里一口火气始终散不掉,他旋转着一支笔,手上颤抖着,嘴上却轻描淡写:“我这来一趟不容易,以后鬼知道还有没有机会过来。”
“那就……就此别过吧。”对面再揖一礼。
“你……”他捏紧笔,火气弥漫,“你就不能放开你的心,少拘束自己一点吗,你就是回去当做顾小姐不存在,或者说狠心一点把她休了,又能怎样……呢?”
他本来气势汹汹,然而说到尾处,语气慢慢弱了,到最后一点底气都没有了。
这话连他自己都说服不了。
他闷声叹气,低头盯着抽屉,想起来那不许他看的第一封信。
他忽然带了一点儿赌气,朝面前人一挑眉,不顾对方阻挠,非要打开来瞧瞧。
果然,沈薇提到他,一定没好话。
“程狗贼?”瞥着信纸,他都气笑了,“她就这样称呼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