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娇娘(1 / 2)

贵妃当道 一只小乔 4737 字 2022-08-24

眼睛刚刚开始不好的时候,她摔过很多次,只没伤筋断骨,此时她倒也镇定,默然等待随即而来的钝痛。她脑中甚至开始浮现某次晚上绊了跤,晨起时往铜镜里瞧见自己鼻青脸肿的模样。她安慰自己,反正也不会要命,疼几天就会好,上次莫兰送来的金创膏还剩许多,正好有了用处。

她吕子非从小到大什么苦没吃过,也不是美娇娘,自不会怕这些。

她紧闭着眼睛,双手本能的往前伸,过了片刻,才知道自己并未挨地,而是倒在温软的臂怀中。她稳了稳心神,往后退了一步,福身道:“多谢。”

周围开始有细微的说话声,子非耳尖,轻声道:“绿儿,快来扶我。”

绿儿瞧了一眼刘从广,飞快的福了福身,连忙走至子非身侧,将她扶住。因天色已晚,众人皆往外散去,大臣们还要出宫,更不敢久留。

刘从广呆呆的凝望着子非,四处有人穿来过往,他却只望着她,像是要将她揉进心底里去。她穿着柳青色花草纹样缎宫褙子,袖口极大,腰身处却是空落落的盈盈一握。他就站在她身前,她却一点也不知道。

她抬起头朝他望过去,那眼睛依旧清冽如泉水,从广心头一凛,不由得张了张嘴,想要唤她。却听她笑道:“绿儿,刚刚你走开了,我差点要摔倒,幸好有人及时将我扶住,也不知是谁,话也不说就走了。”

绿儿正要说什么,见刘从广忽然转了身,不由转了话头,只道:“刚才尚宫让我去里殿拿了样东西,她本可以让旁人去做,你如今不方便她心里也清楚,却偏偏只叫我,实在令人生气。”

子非扶着她往外走,道:“如今她们瞧着我晚上不用做事,觉得我占了便宜,自然心有不甘。你也别生气,午时兰昭仪娘娘遣人送了百合酥来,我给你留着。”

绿儿转怒为喜,笑道:“这还差不多。”

听着她们的声音渐渐远了,从广才停住步子,缓缓回过身去。

他心中痛楚难当,只是强捱着。

高悬的宫灯在风里轻轻摇荡,她的身影被黑夜笼罩,融入朱墙深处,偶有笑语被风吹入耳中,几乎让他把持不住想要奔过去,圈住她,亲吻她。他伸出自己的右手,想着刚刚她还扑在自己怀里,简直就像做梦一般,让人不可置信。

旁侧有新来的小内侍见他踌躇不前,以为他是迷了路,连忙上前道:“大人,请跟奴才走。若是等宫门下了锁,可就麻烦了。”

刘从广回过神,内侍正要引他出去,却见他自己大步往前走了,不觉有些疑惑,倒也未有计较。

第二日是旬休,朝廷官员皆在家中休憩,官家亦不用早朝。

赵祯因昨晚喝了酒,晨起时头痛欲裂,又不敢说,生怕那些谏官又要上奏指责。莫兰吩咐宫人用葛根、苏叶、神曲炖了几碗汤水让他服下,道:“六郎往后喝酒该有些节制,若是伤了龙体,可不好。”

赵祯道:“正在兴头上,就多喝了几杯。”又瞧见莫兰正在做针线,用金丝在蓝缎上绣着几朵梅花纹,遂笑道:“你又在做什么?可别累坏了。”

莫兰从仙鹤腾云绣盒中拣出几只半个巴掌大的袜子,放在手心,笑眯眯道:“你瞧,好看么?”

赵祯虽育有几女,却从未仔细瞧过小孩儿用的衣物,也觉有趣,只是心疼莫兰,道:“这些让文绣房的人做就好了,何必你亲自动手。”

莫兰道:“反正我乐意。”

后宫虽由德妃协理,但每至旬休,她都要将诸事禀于官家。

因刚过完年,事事自然顺当,倒日渐闲逸下来。她多日未见官家,此时正好名正言顺的去趟福宁殿。她穿了件浅蓝色底白玉兰花长裙,梳着高髻,缀以赤金花叶步摇,华贵又端庄。

惜茜从红木镶珠妆盒中捡了对金丝小圈红玛瑙耳环,替德妃戴上,道:“如今除去兰昭仪,稍有恩宠的就属张婕妤、李美人,后宫里就那么几人,只怕迟早要进行择选。”

德妃往镜中仔细端详容貌,淡淡道:“朝廷大臣也正上奏要立中宫,可官家一直僵着不开口,旁人又如何奈何得了。”

惜茜又拿了镶珠手链拢在德妃手腕,小心翼翼道:“奴婢瞧着,兰昭仪家世虽差些,可深得圣宠,若是再生个皇子,只怕……”

德妃忽而取下头上步摇,狠狠往台上一甩,皱眉道:“说这些做什么,凭她那点手段,如何能管得了掖庭?官家喜欢她也不过是一时新鲜,先前尚美人那样得宠,还不是说逐出去就逐出去了。你若再说些颠三倒四的话,我也不能留你了。”

惜茜是宫中老人,又伺候过先帝妃嫔,什么肮脏腌臜的事没瞧过?本是好心想提点着德妃,毕竟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却不想眼前这位,竟骄纵高傲到了无视一切的地步,事事都不肯屈就,以为凭着自己家世、治理之力便可将中宫之位收入囊中。

惜茜见德妃生气,自不敢再说,默默打点好一切,扶着她往福宁殿去。

赵祯却不在福宁殿,这几日他都宿在如意院,德妃甚少去妃嫔寝殿,心中虽百般不乐意,但也无法,强耐着性子溢出笑意。才行至院门,清秋已经领着宫人在门口相迎,先请了安,方领着众人进殿。

莫兰本坐在窗下绣花,听见内侍通传,忙搁下针线,待德妃进来,方起身请安。德妃知道她怀着身子劳累,忙摆手道:“别起身,坐着罢。”又见赵祯歪在她身侧的红木藤椅上,什么也没做,一副极为悠闲平常的模样,心中不觉涌出千种滋味,拜下身去,道:“官家万福。”

赵祯头还有些发昏,见德妃来,知道她要禀事,就有些烦闷,也未表露,只笑道:“起来吧。”

清秋亲自搬了凳子来请德妃坐下,又捧了新茶,才静静退下。

德妃见赵祯精神不济,倒有几分不耐之色,也是诚惶诚恐,捡了几样稍微急需的事项说了,又想探探官家口气,遂道:“蕙馥苑、降云殿等几处空殿,臣妾想趁着春上事少,使宫人拾掇出来,若是拣选时,封了新人,倒能马上搬进去住。”

赵祯似有倦色,也未多说,只点点头,算是应允。

三人一时无话,德妃正要告退,却听赵祯道:“莫兰。”

莫兰头也未抬,眼瞧着手中针线,轻轻“嗯”了一声。那情形像是平常夫妻百姓家,随意闲适,无君臣之仪。

德妃望了她一眼,虽是圣驾在,她也只挽着方髻,鬓角压着一支新剪的芍药,朱钗尽褪。春光透过青纱照在她的脸上,照得面如莹玉,她嘴角微翘,含着几丝骄纵之色,令谁也不敢小窥。

赵祯道:“朕见你日日就穿着几件旧衣,趁着德妃在,你跟她说说,想要什么模样儿的,让文绣局做去。”

德妃也笑着凝视莫兰,只见她此时才抬起头来,脸上绽出一个明媚的笑意,道:“若真要做,自然也该同后宫妃嫔一齐做,若单单只给我一人做,岂不叫德妃为难?”

德妃笑:“还是妹妹替我着想。”

赵祯沉吟片刻,即道:“那就一齐做,每人新做三套衣裳,也并不为过。”

德妃微微欠身,道:“臣妾替后宫众姐妹谢官家赏赐。”三人又说了一会,德妃才告退。待行至宫街,想起殿中种种,眼底竟是一暖,落下泪来。

惜茜也不知何故,刚刚在殿中还言笑晏晏,怎么才转身就哭了?她递过帕子给德妃,小心翼翼问:“娘娘可有苦恼?”

德妃拭去泪,眼圈红红,倒有几分与往日不同的柔弱之姿,道:“兰昭仪闺名叫张莫兰,若不是官家今日叫她,我都要快忘记了。”低了低声,道:“官家从未当着我的面叫过妃嫔名字,总是叫封号,他也从未叫过我名字,可是他叫兰昭仪却叫得很稀疏平常。”又苦笑道:“若是官家能如此待我,做不做皇后,又有何干系?”

天际的白云忽卷忽舒,春风拂面,夹杂着不知从哪里来的香花青草气息扑鼻,亦让人沉醉。两侧宫墙高耸,靛蓝的碧空像是一条长河,流向远处。

德妃扶着惜茜缓缓走在其中,宫人们屏声静立墙下,这条路像是没有尽头似的,不能回头不能停,只能一步一步往前走,至死方休。

仁明殿今日来人出奇的少,子非闲得无事,就挑了闲书来看。

偶尔翻到吴越王钱镠写给原配戴氏的书信,读到一句:“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饶于嘴中细细咀嚼,虽平实温馨,却情愫尤重,又想起自己与刘从广的种种,不觉流下两行清泪,把心都读软了。

正要掏出绣帕来拭泪,往袖中一掏,竟没有。

那是莫兰送予她的节礼,她日日带着身上,平时不见得有多珍贵,但若是真丢了,又觉可惜,遂要起身去寻。不料,却有一只手拿着帕子扑入眼帘,上面绣着兰花,正是自己那一块。

子非愣住了,并不是因为那帕子,而是……

她认得那只手。

水曲柳木书几上用白瓷粉彩莲花纹长瓶簇拥着大束蔷薇,那花儿只是随意的拢在一起,红的粉的白的,一朵一朵的开着,花瓣轻盈,暗香袭袖。窗外春风习习而入,那帕子轻若无物,漾在指尖如女子飞舞。那只手骨节粗大,看上去修长有力,拇指下方有一颗深褐色的小痣,在绣帕间若隐若现。

他叫了一声:“子非。”低头望着她额上刘海轻轻扫在眉眼间,睫毛颤动,似有千万中情愫绕于唇齿间,思量许久,却也只能说一句:“我回来了。”

子非是不能哭的,苏文君千叮万嘱,无论发生什么事也不能哭,她的眼睛至少要修养半年才能痊愈。她用仅存的意识告诉自己,不能哭不能哭,可眼泪还是落了下来。

她心里砰砰乱跳,脑中似被浆糊黏住,刷成了比日头还要亮的颜色。她缓缓抬起头,抿住嘴唇,道:“刘从广,你可回来了。”

刘从广双手捧住她的脸,帮她抹去眼泪,道:“你笑得比哭还难看。”

子非鼻尖翕动,想要说什么,却凝噎在喉口处,嘴巴一张,只是呜咽作响。她原本坐着,身后又有九尺多高的书柜,所以外面即便有人撞了进来,一时也难分辨。

刘从广蹲下身去,与她面对面,见她越哭越带劲,眼泪鼻涕流了满面,竟不知如何安慰,凝睇许久才柔声道:“傻丫头,你眼睛不好,别哭了。”

子非一时止不住,嘴上却还不忘犟一句:“你才傻。”

不知何故,从广这才吁了口气,又从袖袋中拿出一包东西来,将纸摊开,递至子非面前,浅笑道:“你爱吃的桂花糖蒸栗粉糕。”

子非撇过头去,望着花瓶上的粉瓷莲纹,一卷一卷的舒展盛开,扁嘴道:“我早就不爱吃这个了。”

从广好脾气,哄着道:“那你如今喜欢吃什么?”

子非不回答他,起身就要往外走,从广蹲得久了,又大病初愈,站得急了些,眼前竟是一阵眩晕,往前扑去。

子非眼疾手快,连忙伸手将他扶住。

从广顺势将她抱住,只觉身姿温软,柔柔弱弱的,与先前大有不同,心里怜惜万分,不禁又紧了紧臂怀,子非面红耳赤,不怀好气道:“你是故意的吧!”又伸手将他推开,道:“这可是在仁明殿,若是被人瞧见了……”顿了顿,板着脸道:“你家娘子若是听见什么,你就回家跪地板吧。”

从广道:“除了你,旁人可不敢如此待我。”

子非正欲说话,忽然有人道:“谁在那里?”

他们本躲在大殿最末端的书柜后,声音又放得极低,见有人来,两人互打了眼色,从广立刻往旁侧书柜转去,而子非则捡起刚刚看的书,爬上楼梯,装腔作势整理册籍。

来者是昭文馆的大学士,在官家面前虽不受待见,但品级颇高,日日流连于仁明殿,与司籍司众人都很熟稔。

他见子非在,倒也未疑其他,吩咐着寻了本古书,就独自去了。

子非环顾四周,不见从广人影,以为他走了,心里顿觉空空的,做什么都无趣。正打算回屋用午膳,才要出殿,却见刘从广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笑道:“怎么也不等等我?”

子非正要骂他两句,恰有宫人往这边走来,忙恭谨道:“刘大人有何吩咐?”

从广会意,道:“我要寻几本西夏的史册,你跟我去三楼找一找。”

因有人瞧着,子非也不敢诋毁,只好随着从广往楼上去。今日本就是旬休,三楼又只是堆着一些杂乱的竹简史书,故去的人少之又少。两人立在窗前,望着汴京城内贩夫走卒,勾栏瓦肆,熙熙攘攘般车如流水马如龙。

从广将桂花糖蒸栗子糕递给子非,道:“我知道你不耐饿,先填着肚子。”

子非道:“哼,我可不是以前大胖子吕子非了,也算窈窕淑女,怎会……”话还未完,肚子竟毫不争气的“咕隆”一响,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他的手举在半空许久,她就是不肯接,无奈道:“你生气归生气,但不许折磨你自己。”

子非冷笑一声,道:“只要你不折磨我,我就谢天谢地了。”

两人都静了下来,宫外的喧哗呦呵之声如浪涛声般远远传来,繁华的城郭里炊烟袅袅。天际是一片澄净的蔚蓝,白云像漂浮的棉花糖,恨不得让人吃掉。

子非忽然开口道:“我记得那天晨阳未起,天上只有几缕粉霞,那颜色可真美。我站在这里,看着你的队伍摇摇远去,人都看不见了还舍不得走。”

从广知道她要说什么,沉默的望过来,只见她的侧脸像是洒着一层金光,鼻尖挺直,下巴玲珑有致,竟美得有些惊世骇俗,让人不忍移了目光。

她遥望着远方,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有些失魂落魄,她道:“我心里一直在嚼着你说的那句话,你说,太后见我兄长回京,必然欣喜万分,我提什么只怕都会答应。不出三日,我必向她要了你去。”眼角溢出泪水,滑过脸颊,重重的坠于地上,“我日日想着、念着,连魂魄都跟着你去了,可你,却辜负了我。”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说到最后,竟是嘤嘤而泣。

从广心里难受,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良久才愣愣的说了一句,道:“对不起。”

子非抹着眼泪,道:“对不起有何用?你若是真心觉得对不起,今后就离我远些,别再惹我。”说着,从他手中抢过那桂花糖蒸栗子糕,道:“既是买给我的,倒不如收下,就当两不相欠。从今以后,你是你,我是我,再无瓜葛。”

从广道:“你就真的不能原谅我么?”

子非愣了愣,道:“我原不原谅又能怎样?刘从广,你听好了,金屋藏娇的事,你想都别想,我吕子非宁可玉碎不能瓦全。”说完,依礼欠了欠身,疾步往楼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