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广站在原地,直至那一抹碧影消失于无迹,才觉嗓子处腥味浓腻,一口吐在掌心,竟将素帕染成了猩红。
这一日,天气尚好,张婕妤携着李美人往如意院陪莫兰说话,李美人见桌上搁着几样荷包,是以金丝细线绣着九爪蟠龙,形态活脱流畅,尤其是点睛之处,更是栩栩如生,不由笑道:“兰昭仪绣的东西瞧着模样儿就与别个不同,我若能有一二,也算不错了。”
莫兰道:“不过是玩意儿,倒不必当真。”
弄月抿了抿额上垂发,道:“你如今怀着身子,凡事都该少些思虑为好。”
莫兰笑道:“我日日闲着,哪有什么好思虑,总不过是打发时辰罢。”
李美人端了莲瓣茶碗,脸上盈盈含笑,道:“我听人说宫里马上就要进行择选,朝中五品以上大臣家里都接了圣旨,不出几日,只怕世家女们就要进宫了。到时候,可有得热闹。”
弄月眉毛一挑,敛色道:“若只是拣选也就罢了,只怕慈元殿也要进去新人。”她又瞧了瞧莫兰脸色,倒看不出什么倪端,才道:“你自是不用发愁,若是生了皇子,就是皇长子,想来中宫也不敢给你颜色。”
莫兰口气淡淡,道:“你圣眷正浓,难道还怕什么不成?”
弄月叹气道:“比起你,我那点圣宠算什么,官家不过念着旧情罢,若往后有了新人进宫,个个年轻貌美,迟早要把我忘了。”顿了顿,又道:“到时候,还要请你多多照拂咱们才是。”
李美人也在旁侧连连答是,莫兰瞧着此时此景,更觉烦心。
三人正说着,忽听廊下有内侍火急火燎的跑了进来,清秋站在帘下喝道:“怎么毛手毛脚,没个规矩。”
内侍连忙跪下道:“可不好了,官家在选德殿完蹴鞠,拐了脚,连行走都不能了。”
众人皆是一惊,就要往选德殿去,内侍又道:“圣驾已经回了福宁殿,御医们也都去了。”
莫兰连衣服也不及换,连忙唤了三顶舆轿,领着众人急急忙忙去福宁殿。
德妃早已在殿中守着,赵祯躺在藤椅上,任御医们摆弄自己的腿,虽是痛极,面上却也只是微微皱了眉头。苏且和领着陪练的蹴鞠侍卫跪在廊下,皆是恭敬肃穆,像木墩子般扎在地上,半丝动静也无。
莫兰进了殿,还未开口说话,倒让赵祯先道:“你来做什么,怀着身子也帮不上什么忙,若是吹了风头疼,又要吃药了。”
莫兰略有些不悦,道:“你若是小心些,也犯不着我来。”又见他脚上裹着厚厚的白布,很是心疼,问:“还痛么?”
赵祯怕她担心,摇摇头道:“场上受伤也是常有的事,算不得什么。”
旁侧的人见了如此情形,皆是讪讪,唯李美人却笑道:“官家和兰昭仪恩爱,倒是羡煞旁人了。”
赵祯道:“既如此,这几日你就留在福宁殿伺候吧。”
李美人欣喜,躬身道:“是。”
因圣躬违和,不便上朝,大臣们就候在福宁殿外,依着规矩按序进殿禀事。李美人得了口谕,亦留在御前斟茶候水,侍奉圣驾。
春末夏初,天黑得迟,宫里到酉时末分才上灯。
用过晚膳,李美人沐洗了,又换了身晚霞紫斜襟轻纱裙,将发髻散开,满头青丝垂垂落了满身,才款款走入殿中。
殿中只燃了四架九盏莲枝灯,有错金朱雀雕在那灯柄上,展翅欲飞。李美人亲自往灯上剪烛花,又斜睨着赵祯,只见他手上拿着书卷,看了半个时辰,竟连姿势也未变,仿若她根本不存在似的。
有宫人捧了茶上来,她连忙接过,亲自递至御前,道:“官家,喝口茶罢。”
赵祯慢慢将书页翻了一张,却罔若未闻,并不答话。
李美人又重复了一句,赵祯才抬起头来,愣了愣,方道:“你怎么在这里?”遂即又回过神,卷着书往头上一拍,笑:“瞧朕这精神头,竟忘了。”
他接过茶抿了一口,随手搁在案边,眼睛又落回了书上。
李美人娇媚道:“官家累了一日,该早些歇息。”
赵祯“嗯”了一声,连头也未抬,只吩咐道:“你若困倦,就先去安寝。时辰还早着,朕睡不着。”
李美人心有不甘,道:“臣妾不困。”果真又在旁侧伺候了大半时辰,剪了几回烛花,换过几次热茶,实在无聊至极,熬不住了方唤了一声:“官家。”
赵祯抬起头,见她婷婷立在灯下,身子裹在紫色轻纱里,光如清波微漾,浅浅的拢在周身。他浮起一丝笑意,道:“你倒不必等着朕安寝,先退下吧。”
李美人脸上红了红,终归不肯明说,嘴上答应着,往寝殿进去。
赵祯本全神贯注在书本上,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扬脸道:“婉婷。”
李美人听见官家叫住自己,心中一喜,忙回转过身,躬身道:“官家有何吩咐?”赵祯沉吟片刻,方道:“朕脚上有伤,你倒懒得顾全,不如到侧殿睡一晚。”说着,又唤了阎文应进来,让他领着李美人去旁殿。
阎文应没有料到官家会如此吩咐,也不敢多嘴,忙领着李美人出去。
到了廊下,李美人悄悄儿问阎文应,道:“这又是什么缘故?”
阎文应摇摇头,道:“咱们做奴才的哪敢揣摩圣意啊,娘娘也不必多心,自奴在福宁殿当差,倒还真没见过有后妃留宿……”
李美人听着,心里稍稍抚慰。阎文应本还想说除了兰昭仪,但话未开口,见李美人已往前去了,也不肯多事,只恭顺伺候着。
过了十余日,赵祯方才能走路,又说李美人侍奉有功,晋为正三品婕妤,与张弄月平起平坐。
弄月听闻,虽是愤愤难平,却忙收拾妆扮了,扶着梨落往锦瑟殿去贺喜。早有几月都见不着赵祯面的妃嫔们坐于殿中说笑,见弄月前来,忙起身招呼。弄月强耐着心中不悦与众人周旋了半日,方回自己殿里。
赵祯脚上好了,心中虽惦记着莫兰,第一晚却宿在德妃殿里,又宠幸了李婕妤,第三天方去如意院。
两人半月未见,犹如小别胜新婚。莫兰肚子愈来愈大,赵祯不能碰她,只将她揽在怀里,吻在唇上。又见窗下斜月如勾,星光璀璨,遂道:“你整日闷在屋里也不好,咱们出去透透气。”
莫兰懒懒的倚在红木雕花藤椅上,将一件白地云水金龙妆花缎女披盖在身上,道:“我不想动,这样躺着甚好。”
赵祯在灯下见她肤色雪白,凝润如玉,不由抚在她脸上,道:“以前宫里后妃有孕,脸上总会长些斑迹,为何你竟一点也没有?”
莫兰笑道:“我也并不知道,大约是像我母亲的缘故。”
赵祯想她已在塌上歪了一日,遂拉了拉她的手,道:“咱们去御花园散散,朕讲笑话给你听。”
莫兰噗呲一笑,道:“你竟也能讲笑话,倒是千古奇闻。”
赵祯愈加笑得深了,道:“那你想不想听?”
莫兰见他煞费苦心,倒不忍拂他的意,就点了点头。
赵祯忙道:“若想听朕讲笑话,就必须得陪着朕散步。”
虽是初夏,天气已然发热,但赵祯还是亲自将月白绣花锦缎披风帮莫兰系上,方牵着她的手慢慢往御花园去。宫中本已下锁,阎文应忙遣了内侍将宫门一重一重的叫开,赵祯命仪仗从简,倒多半是莫兰所需之物,又令他们跟在百步开外。
两人行在宫街上,夏风裹着花草清香拂过脸面,分外馥郁芬芳。
赵祯亲自提了四方羊角宫灯,伸手揽在莫兰腰上,在耳边低声说着什么,时而引得莫兰发笑,那笑声轻盈如殿中常燃的熏香,被风一吹,就四处飞了出去,萦绕满室。
到了七夕节,朝中五品以上官员府上十三岁至二十岁间待嫁闺中的世家女皆往宫中参加拣选。由东华门进,入了玉津门,在选德殿候驾。
因中宫悬空,一切事宜均由德妃权从做主。
这日不过寅时,德妃便已起身,洗漱梳妆,穿了后妃朝服,随意用了几口糕点填肚,就坐于临华殿中静候宫人来报。
至卯时,有内侍疾步而来,道:“启禀德妃,参与拣选的世家女子已候在选德殿,请娘娘示下。”
德妃道:“令尚宫局有司往选德殿择视可否。”
内侍磕了头答应,返身去了。至午时,方又有人来禀,道:“已择去十五名世家女子,还剩二十四名,请娘娘示下。”
德妃正襟危坐,生怕有所错漏,道:“令尚食局备宴。”
直待过了未时,德妃方摆了仪仗,坐着舆轿往选德殿去。
世家女们莺莺燕燕立于庭中,周围簇花围绕,引得蝴蝶翩翩而至,飞了满院。先有内侍探前,高声道:“德妃娘娘到。”
众人忙排列齐整,恭谨跪了下去,过了半盏茶时辰,舆轿方至,齐呼:“德妃娘娘万福金安。”
德妃下了轿,她身穿后妃大袖,戴着蟒纹霞帔,高高梳着发髻,别着花钗金步摇,面上虽含着笑,亦是威仪高贵,使人不敢直视。她坐于主位,扬手道:“都起来吧。”
世家女们都是大户出身,亦是规规矩矩,娴静温婉,恭谨有加。
众人一一上前将自己的家世、生辰年纪、平日所爱所喜之事通通说予德妃听了,才渐渐少了些拘谨,纷纷活络起来。
德妃赐了坐,令尚食局宫人呈上糕点,方命人去请官家。
赵祯倒只穿着平日常穿的朱红龙袍,头戴冠玉,因天暖减了衣裳,更显得身长玉立,君临天下。他刚刚还在凝辉殿与朝臣议事,见德妃遣了人来,才匆匆起身,摆驾选德殿。
世家女先见了德妃阵仗,已是惶恐万分,以为圣驾更要威仪百倍,却不想,赵祯竟连仪仗也未带,身侧只跟了两名内侍,闲步而来。
众人皆起身跪于地,赵祯手负在身后,朗声道:“免礼。”
赵祯坐至德妃身侧,笑道:“你们中间有谁曾到过宫里么?”先无人做声,许久才有身材羸弱的娘子走入中央,低头道:“前年七夕节,妾曾跟着父亲进过宫,还受过先太后召见。”
赵祯道:“抬起头来。”那娘子扬起脸,却依旧不敢看圣上,只垂眼望着地上雕着云纹的砖面,竟有些微微颤抖。
只听赵祯道:“朕瞧着你也十分面熟,倒像见过。你父亲是谁?”
那娘子声音软得像山间轻淌的流水,款款道:“是保静军节度使王德用。”
赵祯颔首,道:“原是王爱卿的小女,难怪仪态大方。”稍顿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王娘子道:“妾闺名青兰,青萝拂行衣的青字,兰叶春葳甤的兰字。”
赵祯颔首,道:“你退下吧。”青兰先还觉得官家对自己颇为待见,本还想说上几句,却不料官家竟忽而又淡淡的让自己退下,真是令人捉摸不透。
赵祯又随意指了几名世家女说了话,脸上均是不动声色,众人也不敢放肆,官家问什么便答什么罢。
到了亥时初分,赵祯方摆驾去了,德妃见如此,只寒暄几句,就吩咐着内侍将众女遣送出宫。至夜,圣驾至临华殿,德妃令内侍们高举着择选娘子的画册、籍贯及名姓让赵祯拟旨赐封。
赵祯凭着印象挑了八位女子,安了品级,就搁了笔。
德妃会意,忙令宫人记录成册,见那王青兰不在卷上,不由得问:“臣妾瞧着那王德用大人的小女倒是端庄有礼,官家不喜欢么?”
赵祯端茶喝了,方道:“宫里已经有了兰昭仪,不必再有其她。”
德妃一愣,才想起那小娘子名讳中有个“兰”字,忙住了嘴,又去吩咐宫人拟旨。
第二日,圣旨传遍朝野,德妃又安排宫人往各处将受封的后妃接入宫中,令尚宫局将各宫室清扫干净,又指派了宫婢内侍,足足忙了大半月,才觉理顺通畅。
赵祯知她辛苦,虽有新人入了宫,也未临幸,倒日日宿在临华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