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月见赵祯脸色晦暗不明,心里怯了怯,道:“是。”
两人正说着,廊下忽有内侍禀报,道:“官家,旼华公主来了。”话还未完,旼华已行至殿中,咋咋呼呼道:“六哥哥,你既去行宫,怎么只带兰才人去,太偏心了。”弄月本坐在凳子里,见旼华过来,忙起身,立至一侧。旼华也不计较,正眼都没瞧弄月,先坐了,道:“我多年未去泡过温汤,实在想念得很。”
赵祯听闻,极为震惊,道:“你怎么知道朕带着莫兰去了行宫?”
旼华见赵祯脸色都变了,心里一沉,收敛了神色,道:“我也是听宫人说的,宫里上上下下都传遍了。”
赵祯抬眼看了看弄月,面无颜色,道:“你也知道了?”
弄月不知何意,忙恭谨回:“臣妾早上才听人说。”便在此时,有宫女捧上茶来,却被赵祯扬手掀了去,他沉声道:“周怀政!”
周怀政本候在廊下,听见殿中有声响,又见里头的宫人一个个跪了下去,正不知所谓,忽听赵祯唤自己,心头不觉一凛,早已大气也不敢出,躬身进入殿内。他跪至地上,自持道:“官家有何吩咐?”
赵祯道:“朕出宫的事,你可同别人说过?”
周怀政骇然不已,道:“奴才不敢。”
赵祯道:“去行宫之事,怎么阖宫皆知了?”
周怀政道:“官家虽是微服,但随从的侍卫及大臣颇多,只怕是他们泄露了行踪也说不定。”
赵祯道:“兰才人随驾之事,宫中只你一人知晓,大臣们从未见过她,就算知道是妃嫔,如何还能知道名号?”
周怀政战战兢兢道:“许是侍卫说出去的……”
赵祯气急,怒道:“你还敢狡辩,倒怀疑起朕的亲军侍卫!”
周怀政吓得打起哆嗦,连连叩地,嘴硬道:“奴才该死,真不知是哪里出了遗落,请官家明鉴。”
赵祯久久没有说话,旁人更不敢多言,越发呼吸可闻。
旼华突兀开口,道:“我有一事,瞒了六哥哥很久。”
赵祯望着她,她的耳上戴着小小绿珠耳环,摇摇坠坠,烁着暗光。她缓缓开口道:“我许久之前就曾撞见这狗奴才几次偷偷摸摸出入大娘娘寝殿,虽不知他们说些什么,但隐约也能猜到一些。”稍顿即道:“要不然,大娘娘也不会对六哥哥行迹总是了如指掌。”
赵祯似恍然顿悟,嘴中梦呢似的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周怀政听闻,见赵祯颜色冷如寒冰,禁不住惶然惊恐,强辩道:“先太后宣奴才去慈宁殿,只是询问官家日常琐事而已,并未有其他。”
弄月本站在一侧垂首默语,此时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道:“臣妾昨日去慈元殿给皇后请安,因从御花院横穿过去,故而走的是侧门。好巧不巧,偏瞧见周大监从暖阁出来,臣妾以为他有旨意要传与皇后,也未起意,如今一想,只觉大有乾坤。”
赵祯道:“你竟敢窥视圣驾……”话锋一转,又朝门外道:“来人啊,去传皇后进殿。”
阎文应本在廊下尖耳听着,已然听了个大概,又见赵祯要宣皇后进殿,心中暗暗窃喜,忙携着两个内侍往慈元殿去。
静姝听了圣谕,喜滋滋问阎文应官家是因何事召见,阎文应何等狡猾,只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皮笑肉不笑的回道:“奴才只在廊下当值,并不知圣意。”
若离拧了温沐巾伺候静姝净脸,又重新上了妆容,梳了发髻,她见静姝眉眼含笑,不禁也满心喜悦。静姝换上绣粉色梅花对襟棉绫褙子,系了凤纹锦织百合裙,又往盆中剪下一枝并蒂秋蕙簪在鬓上,果是柔情绰态,媚于语言。
静姝已有十来日未见过赵祯,不免激动,往镜中瞧了许久,只觉眉毛画得不好,想要重描,又怕赵祯久等,纠结不已。
若离笑道:“娘娘不必再瞧了,奴婢只觉,即便是天仙也不过如此,官家见了,必然会好好宠爱您。”
静姝抿嘴一笑,露出小女人的娇羞,道:“真的吗?”
若离笃定的点点头,看了看屋外,下了大半天的雨,此时竟然天晴了,有浅薄的日头从厚厚的云层中钻出来,镶着灰白的光圈。她道:“你看,连老天爷也替娘娘高兴。”说完,扶着静姝缓缓走下阶梯。
内侍们早已将暖轿停在前面,见皇后过来,忙掀开帘子,恭请凤驾。
因下了半日的雨,宫街上凹凸处时有积水,内侍踏步齐整,踩在那水中,发出“啪啪”的声响。静姝坐在暖轿中,眉眼溢出浅浅笑意,玉手掀起轿帘,却见日已西落,斜晖照在湿漉漉的琉璃瓦上,烁烁有光。
慈元殿离福宁殿并不算远,内侍们走得又比往日快,不过半盏茶时辰,就到了廊下。早有内侍迎上来,掀了帘子,请皇后下轿。静姝原本心情甚好,待到了外殿,见宫人们一脸惶恐跪在地上,顿如泼了满头冷水般,全身冰凉透骨。
里头传来淳厚的声音:“是皇后来了么?”
静姝忙转进内殿,瞥眼看见周怀政跪在地上,心中咯噔一响,极力自持道:“官家万福金安。”
旼华亦起身,与弄月同向皇后请安。
赵祯道:“朕有一事要问你。”
静姝见赵祯脸色不同往日,多了几分凌厉,不禁忐忑不已,道:“官家有话请说,臣妾知无不言。”
赵祯望了望静姝,见她面容精致,穿着比往日更为娇艳,那并蒂秋蕙开在鬓间,衬得青丝如墨,眉眼如星辰。
他不带任何喜怒,面无表情问:“朕去行宫之事,皇后可知晓?”
静姝道:“臣妾略有听闻。”
赵祯“嗯”了一声,语气淡薄道:“此次出行因是微服,行迹颇为隐秘,宫中唯周怀政知道,如今却传得沸沸扬扬,阖宫皆知……”顿了顿,又问:“此事不知皇后如何看?”
他的眼睛深沉而清冽,眉宇间隐约透着寂寥与愤怒,她有些害怕,勉强笑道:“随扈的水务大臣与侍卫颇多,人多口杂,一时有人说露嘴了也是平常。”
天色渐暗,有内侍进殿燃灯,玉枝莲灯烧得极亮,昏黄的烛火映在赵祯脸上,唇角边竟似带着一丝笑意,他暗衬道:“朕身边竟有多嘴之人……”随即又问静姝:“你觉得那多嘴之人该如何处置?”
静姝寒意四起,讪讪道:“臣妾只懂后宫闺阁,倒不知如何惩处大臣。”
赵祯点点头,朝弄月道:“宫中传言都是怎么说的?”
弄月低眉垂眼,恭谨道:“宫人说昨日官家微服,带了兰才人去了行宫泡温汤,一夜未归。”
旼华亦道:“我听的也是如此。”
赵祯停顿片刻,口气仍是淡淡,问:“皇后又是如何知道随扈的都是水务大臣?”静姝脑中“轰”的一响,不敢抬头,盯着赵祯搁在炕头小几上的手,他手指修长秀美,中指上戴的翡翠戒指,与自己手上戴的正是一对,只是他的镌刻着龙纹,她的是凤凰。
她强自镇定道:“臣妾也是听旁人说的。”
赵祯指着周怀政,脑上青筋直跳,道:“可是听他说的?!”
静姝顿时心神俱裂,他八岁立为皇太子,十三岁登基,即位十余年,从小随在先太后身侧学习帝王之术,敏言慎行,何等睿智。其实她回答第一句话时,他心中就已经有了决断。静姝知道再也隐瞒不过,慌忙跪下,眼底透出惊慌之色,手中紧攒着暖炉上的靛蓝梅花竹叶纹锦套,静默不语。
她生来荣宠,家中嫡长女,貌冠京城,才及笄便入宫为后,母仪天下。向来都是别人求她,她却从未求过别人,此时竟也不知如何开口讨饶,只知跪在那里。
赵祯望着她,又像根本没有望她,与她成婚九年,也不是没有悸动、怜惜,可是她是太后的人啊,即便伴在身侧,也像隔着千山万水。他生平最恨太后安人在身侧,刚刚即位时,不敢反抗,慢慢培植了自己势力,便再不肯活在她的眼下。
他也不是没有挽留,她失手刮伤他脖子的时候,众臣上谏废后,他拦下来了。后宫废后传言硝烟之上的时候,他刻意在众人面前与她恩爱如初,挽回她的颜面。打压太后党残余势力时,众人皆说中宫也是太后册立的皇后,当废。
这些,他都没有理会。
她是他的皇后,结发之妻,以及笄之年入宫,深宫岁月寂寥,皆一人承受。他虽疼惜她,却又不得不刻意与她相敬如宾,丝毫不敢有半点男女之情。太后薨后,他以为她能渐渐摆脱太后党的束缚,成为真正的大宋皇后,可如今,诧然听闻她竟时刻遣人留意自己行迹,且那人竟还曾是太后的人,顿觉心灰意冷。
他低微道:“朕生平最恨……”眼中似有无限痛楚,“你为何竟……”终归是再也说不下去,又过了良久,他嘴角竟然勾起笑意,喉咙暗哑道:“既是如此,朕也再不能忍你。”
静姝听闻,似有利刀剐在了胸口之上,痛楚从心底渐渐散出来,她双眼泪如泉涌,却一丝声响也无,仿若有什么堵在了喉咙处,让她发不出声来。她勤勤恳恳谨守了九年,还是来不及了。
或许,从一开始,就已经来不及了。
她第一次见到圣驾,不过才十五岁。刚刚过完及笄礼,太后就下了懿旨命她入宫,参与择选后妃仪式。那时候,她只想着进宫见见世面,从未想过要一辈子呆在这牢笼里。
太后领着七八个世家女在御花园的亭子里赏荷,又命仙韶院的女乐们隔着御河演奏,丝竹响乐之声顺着流水传来,甚是美妙清雅。
不过多时,从荷花深处荡来一叶扁舟,舟上立着青衫男子,衣炔飘飘独自撑着竹竿而来。他抱着满怀的荷花走上岸,她本不爱读书,此时却不知何故,忽而浮现两句:愿君早旋返,及此荷花鲜。
她对他,也算是一见倾心。
旼华与静姝向来交好,此时也忍耐不住,立在一侧劝慰道:“六哥哥,皇后嫂子虽是大娘娘择选的中宫,但多年甚是勤恳,使得后宫平稳安定,即便是看在多年的夫妻情分上,六哥哥也需三思而行。”
赵祯如梦中呢喃般道:“皇后,你可还有什么话要说?”
静姝收敛神思,事到如今,她反而镇定下来,哽咽道:“臣妾无话可说,任凭官家处置。”
赵祯望着她,眼神如暴风雨前夜的海面,风平浪静,沉寂不已。也不知过了多久,赵祯终于唤了阎文应进殿,语气淡然道:“传朕旨意,皇后言行有失,冲撞圣驾,不知悔改,幽禁慈元殿闭门思过,无朕旨意,不得出殿门半步。”
静姝愣愣跪在地上,听闻圣谕,忍泪叩首道:“臣妾谢官家宽恕。”
赵祯不再看她,瞧着窗前青釉花瓷缸中几株娇艳欲滴的蔷薇花,疲倦道:“你退下吧。”静姝欲要站起,可腿上酸麻不已,哪里能站得起来,眼看着要跌下去,幸而旼华眼明手快,一把将她扶住。
直待静姝唯唯颤颤的粉色身影消失在珠帘后,赵祯才盯着周怀政道:“你跟了朕十余年,朕竟从未怀疑过你是太后的人,算你厉害。”
周怀政深知罪责深重,将头抵在地上,道:“先太后于奴才有恩,奴永生不敢忘记。”
赵祯怒极发笑,道:“好个忠贞的奴才……”稍顿又道:“来人啊,将这狗奴才拖出去杖刑!”
阎文应听闻,忙遣了内侍将周华政绑了出去,心道,官家竟没说打多少,自然是打死了算。待周怀政死了,司天监掌印大监之位非我莫属。到了暴室,才打了两三杖,却见官家又遣了小太监传来口谕,竟改做杖刑二十,逐入冷宫当值。
第二日,赵祯幽禁皇后之事惹得朝廷哗然,有大臣闯入福宁殿进谏,道:“皇后不可废,应早些平息此议,不可传入民间。”
宰相吕夷简因上次静姝在赵祯面前无意提及他是太后幕僚,差点罢官,心中一直耿耿于怀,煽动谏官范讽进言道:“皇后位居中宫已有九年,却没有子嗣,应当废去。”
阎文应在一侧附和道:“范大人说得有理,奴才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赵祯瞥了他一眼,不怀好气道:“该说就说,不该说的就闭嘴。”
阎文应想着只要成功废后,吕相就会助他登上司天监掌印大监之位,遂鼓着勇气,指着官家颈脖上的淡淡粉痕道:“即便是在寻常百姓家,妻子尚不能欺凌夫君,更何况官家贵为天子,竟被皇后以掌甩之,还留下血痕,古往今来,只怕也是奇事一桩。”
赵祯默然不语,许久才道:“皇后虽有过错,但多年来一直谨守后妃之德,废后之事需从长计议。”
两人还要再说,却见赵祯摆手道:“朕乏了,你们退下吧。”
自从皇后幽禁,朝臣进谏废后,杨德妃愈加谨言慎行起来,一言也不敢多说,一步也不肯乱走。妃嫔们不用去慈元殿请安,就纷纷往临华殿来。惜茜心中颇为得意,以为德妃的皇后之位势在必得,见了旁人,也常拿出几分中宫侍婢的气势。
这一日是极为难得的冬日晴朗天气,弄月携着梨落往临华殿请安,因时辰尚早,便捡了最绕的一条岔路缓缓走着。行至御河时,恰巧撞见莫兰在河边闲步,两人便一齐往德妃殿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