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兰摇摇头,夹了几片清炒鲜藕放入碗中,呈与赵祯,忽然问:“六郎可记得有一年冬,在行宫的温汤池边,你曾拾过素绢锦帕?”
赵祯脑中半丝印象也无,嘴上却笑道:“难道是你的?”
莫兰笑意若有若无,缓缓道:“可不是么。”顿了顿,似回到记忆中,道:“那年我随驾来行宫伺候针线上的活计,因是第一次出宫,又是第一次见到温汤池,忍不住半夜寻了僻静处脱了鞋袜泡脚,不知何故,那样深的夜,你竟独自走了过来,身后也没带仪仗。我不敢让你瞧见,光着脚慌里慌张就往树林里跑,待回头时,才发现帕子掉在了池边,可哪里敢去捡,躲在树后一动不敢动,等你拾着帕子走远了,我才敢穿鞋袜。”
说着,仿若已到了那时,她不过十四五岁,刚入宫才两三年,在文绣房当值。她晚膳只吃了半个笼饼,到了半夜,饿得醒了,偷偷打开房门一望,只见冷月如霜,天空墨兰似黑,莹亮的星子洒了满天。
她贪看月色,裹了件夹袄,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温汤池边。月色淡白,照得那温汤盈盈散着热气,她轻轻用手一拂,竟是滚烫的。
她素来胆大,见四下无人,只有月亮低低垂于宫墙,遂脱了鞋袜,垫着锦帕坐了,将双足放入温汤里。
冬夜的空气凌冽而清新,四周花枝横斜,树木高耸,脚上泡得酥麻,连身子也发热了。她不禁得意起来,放松了警惕,仰着头看漫天繁星,轻摆着脚在水中拂动,听得水声溅溅。
忽听见有皮靴踏步的声音,分明是往这边来。
她愣了片刻,生怕被人瞧见,慌忙从池中提起双足,拎起鞋袜就往树林中去。她冷得瑟瑟发抖,想起前几日被贵妃折断了双腕的宫人,心里惊恐万分。
她躲在树后,连呼吸也不敢太重,偷偷往池边看去,只见有穿朱红锦袍的男子立于月下,弯腰拾起她遗落的锦帕,四处张望。她虽看不清他的脸面,却识得那衣衫,正是文绣局立冬时新赶出来的,官家的龙纹便袍。
待赵祯用过晚膳,自有大臣迫不及待的请求觐见,梳理今日视察情况,商讨对策。莫兰从驻守的宫女那里捡了几样发簪并宫装,披下青丝,挽了方髻,用木簪子压着,穿青麻色长棉袍,依着依稀的记忆,寻至当年赵祯拾帕子的温池,一如当年那般,只脱了鞋袜,将双足放入池中。她微微仰身,望着满天剔透的星子,让月光似纱似烟的笼在身上,仿佛变回了当年那个胆大无畏的小宫女。
也不知过了多久,身后有熟悉的靴声传来,她知道他来了,侧了侧脸,方道:“你来啦。”赵祯往她身侧的软垫上坐了,有宫人上前替他脱了靴袜,龙足放入池中,引得温水泛开阵阵涟漪。
他道:“那些老家伙又要建这个,又要修那个,闹个不停。”稍顿又问:“是不是让你等久了?”
莫兰笑着噘嘴左右摆了摆头,道:“你政事紧要。”
赵祯偏过头看着她,见她脸上含着顽童般的浅浅笑意,眉眼间溢出喜悦,因只用木簪子随意挽着头发,显得发髻松松垮垮,露出慵懒之色。宫灯隔得极远,月光轻薄如烟霞般照在她脸颊上,迷离又清澈,叫人恋恋不舍。
他语气异常温柔道:“晚膳时,你问朕还记不记得拾锦帕的事,其实朕连一丝印象也没有。”
莫兰与他对望,嫣然一笑道:“我知道,你日理万机,哪里能有心思记着这些。”赵祯“嗯”了一声,呆呆瞧了她一会,又道:“可是,朕刚刚从远处走过来时,见你坐在月光之下,忽而有似曾相识之感。”
莫兰问:“那你想起了什么?”
赵祯呆了呆,道:“我也不知道。”
莫兰以为他是说笑,撇嘴看了他一眼,道:“忘了就忘了,不必说好听的话逗我开心。”
赵祯见她娇嗔模样,绷住脸道:“朕真的想起了一点点,只是年月太久,太模糊了而已。”
莫兰绞着衣衫上的系带,道:“我才不信。”
赵祯道:“朕是天子,向来一言九鼎,骗你个小娘子做什么?”说着俯到她耳边去,轻轻吹着气,拖着长音道:“真……的……没……有……骗……你……”
莫兰被他吹得全身酥麻,双手将他推开,笑道:“好啦,我信你了还不成么?”
赵祯一把将她抱住怀中,道:“娘子,我好不容易才想起来,可有奖赏么?”
听他如平常夫妻一般唤自己“娘子”,又自称“我”,莫兰心中顿时柔情万种,眼底暖暖溢出雾气,低声道:“你要什么奖赏?”说着,又抬起头来,吻在他的喉结上,问:“这样够么?”
赵祯捧住她的脸,又深深吻在她唇上,笑道:“这样才够。”
莫兰倚在他胸口上,微闭着眼,“我俩在这里,不必守着规矩,也不必瞧旁人脸色,感觉真好。”
赵祯道:“你若喜欢,也可在这住上一段时日。就像杨贵妃与唐玄宗住在华清池那般,不羡鸳鸯不羡仙,唯两人相依相伴。”
莫兰道:“六郎比唐玄宗要仁慈圣明。”
赵祯听着心里舒坦,缓缓道:“有莫兰在侧,朕很有福气。”
官家出宫视察水务,歇至行宫之事,静姝到晚膳时分方知晓。本来也未起意,只担心官家身侧无得力之人,失了照应。后听周华政偷偷禀明,御驾竟带了兰才人去,心中顿如针搅般,痛得密密麻麻,搁了筷子也汤也咽不下去。
年下本就忙碌,皇后不仅要主持着尚宫局给各宫妃嫔准备过年的新衣、节礼、晋封等事宜,还要准备着打赏、觐见亲王、公主、朝臣外命妇。这几日忙得头昏脑涨,顾不得后宫诸人,竟不想,已是如此境地。
若离见皇后气闷不过,忧心道:“今夜月色极好,不如让奴婢引着娘娘出去走走。”见她没有反对,忙取了月白羽纱面灰狐狸毛披风替她裹上,让凤仪跟在百步之后,自己亲提了四角凤宫灯随在身侧,小心翼翼扶着静姝往后花园中走去。
两人沿着小石径不徐不缓的走着,静姝望着清白月光,冷笑一声道:“不过是染坊的贱婢,如今竟踩在我的头上。”
若离将宫灯举在静姝脚下,柔声道:“娘娘不必忧心,张莫兰才受封不久,官家又对她深有内疚,一时得宠而已。像先前的尚临冬,刚刚小产时,官家对她也是极尽恩宠,那样注重规矩也肯为她违背宫制。事到如今,不也抛至脑后了。”
静姝叹了口气,道:“但愿如此罢。”顿了顿,又道:“兰才人得恩宠倒没什么,她家世摆在那里,又是从染坊出来的贱婢,总归不成大气。倒是杨德妃,家世与我不相上下,又有协理六宫之权,我瞧着宫中妃嫔,倒有大半唯她是从。如今她受了圣旨查浅桦暴死之事,使我有些担心。”
月光如清霜般照在静姝脸上,愈加惨淡无光,突然一瞧,煞是慎人。
若离抚了抚她的手道:“奴婢都已安排妥当,绝不可能牵扯至慈元殿,娘娘尽管放心罢。”自太后薨后,静姝仿佛瞬间长大,早已不是一心只盼君恩的丫头,她缓缓问:“兰才人随御驾出宫的事,可有人知道?”
若离道:“如意院今日只说才人病恙,闭门谢客。想来此事秘而不宣,若不是御前大监,只怕旁人均难知晓。”
静姝微微沉吟,往若离耳侧轻声嘱咐道:“你明日遣几人偷偷儿将此事传出去,想来不必我们动手,也自有人忍耐不住。”
若离点点头,恭谨道:“是。”
两人绕着后花园逛了半圈,待到月斜树梢,寒意渐深,才折回殿去。
夜半露深,沉香殿唯暖阁中还烛台高筑,将两人身影映在窗纸上,影影绰绰,似在窃窃私语。弄月歪在炕上,用青绸刻丝绣牡丹的薄锦被盖了半身,手中拿着一本论语,眼虽瞧着字,心神却不知飘向了何处。
梨落坐在炕边认真打着荷包上用的穗子,忽听“砰”的一响,吓得手上一抖。抬头一看,原是弄月将手中书本狠狠摔在了紫檀桌上,皱眉斥道:“也不知官家为何偏偏喜欢这些,一介后宫女子,处在深宫闺阁,读书又有何用?”
梨落不知她怎么好好儿又忽然发起脾气来,也不敢怠慢,忙放了手中事务,将书拾起,道:“天色已不早了,娘娘若是觉得累,不如安寝罢。”
弄月却又伸手将书接过,翻开来,叹气道:“也不知莫兰是如何看得了那么多书,无论官家说什么,她总能答上话。”
梨落知道弄月事事喜欢学着兰才人,遂道:“要说读书写字,娘娘的字可比兰才人好看得多。”
弄月脸上略有笑意,道:“那是自然,我可是官家亲手教的笔法。”停了停,转头望向窗外沉沉黑幕,失落道:“也不知今晚上,官家宿在了哪宫。”
次日午后,天忽而转阴,滴滴答答的下起冷雨。北风呼啸有声,禁宫飞檐斗拱、亭台楼阁皆被淡淡雾气笼在雨幕之中,虽未下雪,但也冷得人直打颤。
如意院中残红满地,腊梅枝上遗有几点花色,也是破败不堪,秃枝横斜,满眼萧瑟景象。
清秋候在台阶处,见雨中有软轿行来,忙一叠声递话进去,让宫人备好衣冠、沐巾、热水温茶,待轿子行至廊下,又亲自撑了伞,将莫兰迎入厅中。
莫兰先将男装换了,喝了姜茶,沐浴更衣后,才歇下来,歪在大红酸枝贵妃藤椅上假寐。
窗外雨声溅溅、掷地有声,屋里火龙烧得滚热,焚着沉水香,袅绕的薄烟被暖气烘散开来,她光着脚缩在椅上,身上盖着莲青斗纹薄锦被,思绪愈飘愈远,连绵雨声像是滴在了心坎上,渐渐的,竟生出几丝难以言喻的惆怅,如柳枝藤蔓般,缠在心尖上,越绕越紧,使人甩脱不得。
她缓缓睁开眼睛,令清秋将窗户支开,冷风如贯而入,她不禁打了个寒颤,心神却是一凛。
有宫人在廊下道:“兰才人,仁明殿的子非娘子来了。”
莫兰连忙趿鞋立起道:“快让她进来。”说着就要往外去,却见子非已笑意盈盈的掀了帘子进来,躬身道:“兰才人万福。”
莫兰握住她的手,喜道:“你怎么来了?”
子非道:“今日大雨,仁明殿事务少,就寻了闲空来瞧瞧你。”
两人携手坐至炕上,清秋端了果盘糕点上来,子非一瞧,笑道:“好丫头,尽挑些我喜欢的。”
清秋颇为客气,只道:“娘子上次来给才人道喜,专挑着几样吃,就记下了。”说完,静静回避出去。
子非道:“我刚在宫街碰见张美人,她坐着软轿往福宁殿去了。”
莫兰低头捏起一块翠玉豆糕,递予子非,淡淡道:“官家待她向来温存。”
子非在莫兰面前,总是肆意狂妄,她接过豆糕边吃,边道:“我总觉她变了,变得我都不敢对她笑。”
莫兰道:“她承宠已久,身份不同,举止谈吐自然也跟着变。”
子非笑道:“可我觉得,你怎么还同先前一样,半点也没有变。”
细碎糕末沾在唇角上,又落了满身,子非起身拂去,道:“弄脏地毯了。”
莫兰往低下瞧了瞧,道:“没事,自有宫人收拾。”稍顿,又问:“这么大雨,你找我可是有事?”
子非这才肃了肃脸,道:“今早听闻,你昨日随御驾夜宿于行宫,本应替你高兴,可不知为何,我总有些担忧。前有尚美人,就是因太过圣宠,才惹来祸害。我虽是一介奴婢,但并不糊涂,后宫里头的事,心里头可都清清楚楚的。”
莫兰露出一丝讶异,道:“你是在哪听说的?”
子非道:“你还不知道么?如今阖宫皆知,宫人们私低下都议论纷纷。”
莫兰紧紧攒着手,横眉微蹙,许久都不说话。
子非低了低声音,道:“圣驾行迹向来隐秘,宫人们也不敢议论,偏偏你跟着去了,就弄得人人皆知。我瞧着,倒像是冲着你来的,圣宠太过,后妃必然嫉恨,你可要防着点。”
子非一片好心,莫兰不敢辜负,眼底虽有忧色,亦淡笑道:“无非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也没什么好怕。”
子非见莫兰无惧,欣慰不已,也笑道:“我就是来说这句话的,既说完了,也不便久留。”
莫兰见她要走,忙叫清秋包了几碟果子,放入她怀中,道:“你好好照顾自己,若有事,只管来寻我。”
子非笑笑,不再说话,撑了伞,往雨幕中去了。
福宁殿中,赵祯穿着梨花白金绣龙纹寝袍坐于炕上,他喉头发痒,就宣了御医来瞧,煮了汤药,让弄月在一侧伺候。
有内侍端了托盘过来,盘中放着汝窑莲花白釉温碗并小碟乌梅,一个宫女上前将瓷盖揭去,碗中是黑黄药汁,弄月端起药汁放入唇边试了试温热,又撅嘴轻轻吹了吹,才递至赵祯手中,柔声道:“官家请喝药。”
赵祯正在看书,听见弄月说,才抬起头来,接过瓷碗,仰头一口喝下。
弄月素指捏过一粒梅子,亲手伺入赵祯嘴中,收了碗,扬手示意宫人退下。弄月笑道:“官家看什么书?能否跟臣妾说说?”
赵祯愣了愣,道:“你若无聊,就先回殿去。”
弄月娇嗔道:“臣妾何时说要回去?只是想知道官家看的是什么书罢。”
赵祯却道:“女儿家不读书也罢,徒增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