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照肝胆皆冰雪(七)(1 / 1)

“今日怎么回来的这般早?”风言滨微微诧异,以商子密布置的工作量,他还以为殷绪今天会一直待在宗伯府:“我还以为你今日不会回来了。”

殷绪想到晏秀那见了鬼一般的脸色,愉悦地笑了一下:“推给旁人做了。”

风言滨稍稍思索:“晏秀。”

“正是。”殷绪笑的像只偷腥的猫:“免费劳力,不用白不用。”

“交给旁人,你能放心吗?”风言滨扬眉,他是知道的,自从他的加冠礼出了事故,殷绪便把手下的人狠狠地发作了一通,之后凡事务必亲力亲为,恨不得自己长出八只手,一个人当四个人使,劝都劝不住。

殷绪在风言滨身边坐了下来:“你的事,我永远不会交给旁人。”

风言滨手一顿,眼波微动:“用哄小女孩开心的浑话糊弄本侯,你胆子可越来越大了。”

殷绪故作惶恐:“侯爷明鉴,我只对您一人说过这种浑话啊!”

“是么,”风言滨垂眸,继续看手中的卷轴:“聂清林呢。”

“.……”殷绪笑容一僵,他与聂清林……曾经多信任,知道时便多憎恨,事已至此,他没时间报复,有生之年却也不想再见到他:“怎么突然提到他?”

风言滨不答,起身道:“本侯三日后与云淮章他们一道离开亳都,你近日忙,便不用送了。”

“侯爷!”殷绪想都不想地拽住风言滨的袖子,小臂“咚”地一声撞到案几边缘也不顾:“我……”

“这不是,如你所愿吗。”风言滨这次动了真火,头也不回的甩开殷绪,几步离开。

是啊,这不是如我所愿么?殷绪怔怔地坐在地上,袖角上的花纹在抽走的瞬间将指间刮得微微发麻,他是想让风言滨走的,风言滨是一方侯爵,有自己的责任,而且有风言滨在亳都,他有很多手脚放不开。人心有顾及时,下手总会瞻前顾后,既然不打算把人家牵扯进来,不如远远地送出去,看他一世安康的好。有了如今这双眼睛,他大可以清除掉风言滨有关于他的记忆,不过是现在风言滨还在亳都,没了记忆反而危险罢了。可他总不能拖着风言滨一辈子,风言滨这样的天之骄子,合该有更好的人生,而他这个异世之人……来时干干净净,去时便也该不留痕迹,这段路,他注定是要自己一个人走的,谁也陪不了他。

道理他都明白啊,可为什么……心仍然会这么痛呢?好像闷了块石头,有人在上面一锤一锤地敲,直敲得鲜血淋漓,痛的说不出话来。

“大人?”密道的门一打开,梁兆新便惊讶地迎上来:“您怎么……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不然怎么没在风小侯爷那里过夜?

“没事,只是有些乏了。”殷绪笑了笑:“兆新,你先出去,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这哪里像是没事的样子?梁兆新眼中闪过一抹忧色,什么也没说,退出去关上了门。

“侯爷,”风泉替风言滨斟上一杯浓茶:“您若不忍心,干嘛说那些伤人的话撵人家走呢?”

明明殷绪走了自己也不好受,却还要硬撑着,不是自己给自己找罪受吗?

风言滨一直皱着的眉头微微舒展:“怎么,本侯记得你先前还对他不满,这会儿倒替他说起话来了?”

“我……”风泉一时哑然,过了一会儿才不情不愿道:“当初是他骗了侯爷,属下一辈子都记着,可仔细想来,除了这件事和不能生孩子以外,他也再没什么不好的了。他几次三番豁出性命来救您,我们都看在眼里。若全天下的骗子都是这样的,属下都想找个人骗一骗自己呢!”

还有一个原因是他不能说的,风泉至今都难以忘怀那日殷绪抓住他说自己必须死时眼底的色彩,那种令人颤栗的感觉,像一团燃烧着的火焰,明知越明亮生命越短暂,却依然有着不顾一切的疯狂。从那一刻起,风泉就知道无论如何,自己再也讨厌不起来这个人了。

风言滨唇角微勾,却叹息道:“你都明白的道理,他却不明白。他早就不欠我什么了。”所以才气愤,气殷绪自己陷身险境却费尽心思让他置身事外,难道在殷绪心里他便是不配与他站在一起么?

风泉瞟着自家侯爷脸色,嘟哝道:“属下也不知鼎昇门那边究竟是怎么回事,可自殷绪和您……好上了,可就再没提过旁的什么人,好好的,您做什么要提聂家的人啊……”

风言滨随手就拿卷轴在风泉后脑勺不轻不重地抽了一记:“怪不得替他说话,本侯看你是被殷绪纵惯了,什么话都敢说,怎么,是不是问完了还要去给你家主母通风报信啊?”

这句带着些笑意的话一出,风泉就放松下来,哎呦哎呦地捂着后脑勺装可怜:“您都说了是主母了,还不准小的们去卖个好啊?”

风言滨看着风泉的蠢样,先是笑,想到什么,笑意又收了回去:“他是意志坚定之人,既已选了本侯,便不会再做出三心二意的事来。可若不趁机发作乱他心智,本侯实在怕他会看出什么来。”

风泉也凝重起来:“侯爷,那个人的消息真的准确吗?若、若……您万不可以身犯险啊!”

“本侯明白。”风言滨推开悬窗,弦月当空,天色黯淡:“可他等不了了,无论真假,本侯都必须去试试。”

他何尝愿意相信孔少卿的话,只是与殷绪同床共枕这些日子,他最是清楚殷绪如今的身体,尽管殷绪有意掩饰,可先得了孔少卿提醒再去看,那些掩饰便处处都是漏洞。何止味觉,殷绪的嗅觉也已经有了一定程度的退化,眼睛更是常常看不见东西,时好时坏,与孔少卿的描述完全符合,遍寻名医,却每次都是无药可治的答案,他别无他法。

“再试最后一次吧。”风言滨道:“本侯已经打点好一切,三日后与云氏叔侄南下,本侯先回锦都,你便带一队人马前往南疆,寻找精通蛊术、能够解蛊之人,本侯给你一年时间,若不成,本侯便北上蓝泽,亲自去孔少卿说的地方探一探究竟!”

“这位大人,”梁兆新坐在灶火旁热着酒,心思重重,竟没发现有个人进来了:“我找殷大人,他在哪儿。”

梁兆新一看,是个不到十岁的小女孩儿,衣衫素净,瘦的好似全身上下就剩骨头一般,幸而脸上还有些肉,约莫能看出来将来相貌不差,但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真正令梁兆新吃了一惊的是她的眼神,乍看如死水一般,深处却燃着小小的火苗,总之,不像是这个年纪的孩子该有的眼神。

“大人已经休息了,你找他什么事?”梁兆新从未见过这女孩儿,心下疑惑她的身份,也没有慢待,只搬了个小凳子让她坐:“若有要紧事可先与我说,明日代为转告,你叫什么名字?”

“我……”白羽灵一时语塞,以前的名字不能再用,她还没来得及再想一个:“我叫顾灵。我的事要亲口和殷大人说,他一定会见我的。”

她虽然口称“大人”,说话时却并无多少尊敬,梁兆新更疑惑起她的身份:“这,恕我不能做主,小姑娘,你可是有极为重要之事?”

“算是很重要的事。”白羽灵道:“你又是谁?”

“鄙姓梁。”梁兆新更断定了她不是一直跟在殷绪身边的人:“你这小姑娘,这么晚了才从外面回来,不害怕么?”

“我最害怕的都已经发生过了,就不需要再害怕别的了。”白羽灵不耐烦道:“我真的有急事找他,你若知道他在哪儿,烦请带我去见他。”

梁兆新看着这小姑娘身上违和的紧的老城劲儿,少有的起了些逗弄之心:“可我正在温酒,我带你去了,酒便喝不成了,怎么办?”

白羽灵横眉竖目:“你!”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梁兆新起身,将灶火熄了:“我带你去找他,可他见不见你,我便不知道了。”说完,他极其自然的去牵白羽灵的手,白羽灵一惊,下意识地拍开:“你做什么!”

她的力气还挺大,梁兆新的手被她拍红一块,梁兆新无奈的低头看这个还不到他腰的小姑娘:“你这么紧张做什么?我又不会卖了你。”

白羽灵也发觉自己拍重了:“我……对不起,我不喜欢别人拉我手……诶……你干什么!”

她话还没说完,身体便腾空而起,被梁兆新抱着坐在他臂弯上:“不拉着你,抱着,这回行了么?”

白羽灵一时气结,边挣扎边道:“登徒子!”

梁兆新叹了口气:“登徒子便登徒子吧,脚崴了就不要硬撑着,你才八岁,何必如此要强呢?”

白羽灵一怔,不再挣扎,安静地被梁兆新一路抱孩子一样带到了书房。梁兆新见屋里还有灯亮着,扣门道:“大人,有个叫顾灵小姑娘有急事求见,您歇了么?”

“顾灵?”殷绪略微一想便猜到是谁:“进来吧。”

梁兆新抱着白羽灵进了屋,把她放到软垫上:“大人,这孩子脚崴得大概挺严重,您看可要给她上药?”

殷绪强打起精神:“屋里没有药膏,兆新,一会儿便麻烦你抱她去上药吧。”

“是。”梁兆新体贴地关了门:“属下一直在外面,大人随时叫我。”

见梁兆新关了门,殷绪才道:“顾灵?”

不知为何,在殷绪淡然的目光下,白羽灵有些坐立不安:“我自己起的,怎么?”

“顾韵的顾,白羽灵的灵,你这可叫我说你什么好呢?”殷绪扫了眼白羽灵肉眼可见肿起来的脚踝:“累么。”

这几日,他将白羽灵扔到暗卫手下好好训练了一下,虽不需做到极致,可单凭白羽灵如今的样子,无论是体力还是心智都离他的标准差得很远。白羽灵资质并不出众,可他从暗卫口中得知,即便每日累的几乎吐血,白羽灵第二天仍会坚持爬起来继续训练,他或许没有看错人。

“不累。”

“这只是第三天而已,若我说,这样的日子你要过一年、两年……甚至十年,你能坚持么?”

“能。”

殷绪抿了口茶水:“你现在还能反悔。”

白羽灵字字掷地有声:“我绝不后悔。”

“那么……”殷绪放下茶盏:“我给你取个新名字吧。”

白羽灵被这毫无逻辑的转折震住了,半晌没说出话来。

“‘熙’字如何?”殷绪道:“春也万物熙熙焉,感其生而悼其死,取生机勃勃的意思,也算合了你母亲的心愿。灵,有灵慧的意思,也是个好字,只是慧极必伤,有时聪慧带来的是加倍的痛苦,于你而言,或许并不是什么好事。”

“你……”白羽灵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神色复杂地看了殷绪一会儿:“你这个人,真是太奇怪了。”

“或许吧,”殷绪不以为意:“所以你今日来,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要说呢?”

“我见到来抓我的人了。”白羽灵低下头,不,现在该叫她顾熙了:“其中的一位,是蓝泽羯亲王的女儿齐贞,小名阿洛。”

殷绪的目光瞬间锐利起来:“继续。”

顾熙道:“母亲曾与我说过,那个人每隔几年便要从蓝泽王室的宗室子女中挑选合意的人培养,齐贞是十年前被选中的,那个人应该对她比较满意,这几年并没有再选新的宗室子女。我与齐贞说过几次话,除了那个人,她还有个一直照顾她的师父,我虽没有见过,但应该就是这次和她过来的那个女人。”

“先停一停,”殷绪突然叫住了她:“脚疼得厉害就不要跪着,我看着你都疼,又没罚你,知道你心里没把我当主子,私下里便不用装样子了。”

顾熙被他训得一愣,想要坐下,又不知找什么姿势,若两条腿全放在地下则太不庄重,再者说那样随意不设防的样子她便是坐下了也觉得别扭;若抱着腿……或者盘着?也不是个长久的做法……

“那儿有个简易休憩的塌子,就是有点硬,你过去坐吧,”殷绪拄着头,看顾熙一瘸一拐地挪过去坐了,才道:“这样看,你与那齐贞关系不错?”

顾熙眼神躲闪了一下:“就是说过几句话——”

殷绪不轻不重道:“是么?”

“真的只是能说上几句话罢了。”顾韵终于撑不住了:“她是个很单纯的人,你能不能……可不可以不要伤害她?”她声音越来越低,最后的话如同蚊鸣一般,小的几乎听不清。

“我在你心里,是不是见了人就要去捅上一捅,看谁都想伤害一下的大魔头啊?”殷绪扶额,有些挫败:“怎么,想与她们一起去蓝泽?”

顾熙猛地抬头:“我没有!我知道的……他们只是想用阿洛引我出去,一旦我中了计,即便她不想我死,可她没有权利,根本不能保我性命!”她紧紧地攥着手指,声音又低了下去:“你是这世上唯一一个能保住我,而且想保住我的人,我知道。”

“很好。”殷绪微笑着起身来到顾熙面前,轻轻抬起她的下巴。背着烛光,顾熙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到一双仿佛能把人吸进去的双眸:“记住你这番话,既然你有这个觉悟了,那我也同你说——”

他的手缓缓下移至脖颈,能够感受到女孩儿的脉搏心跳,脖颈细长而脆弱,一只手就能折断:“对你母亲的承诺,在你决定走上这条路时就作废了,你已经选择加入我的计划,我就不会再给你后退的机会。若有一天你背叛……不,应该说成了我的阻碍,我会毫不犹豫的杀了你,明白么?”

他没有施力,可无论是眼神、动作还是语气,无不明明白白地告诉着顾熙他的危险——杀气弥漫在整个屋子里,没有一个人能比现在的顾韵更能了解到这个人的可怕。然后——他松开了手。

刚才压得顾熙喘不过气的杀气骤然消散,她双手捂着自己的脖颈,大口大口地喘息,殷绪却已恢复了来时漫不经心的样子,如果不是如有触感的杀意还挥之不去,顾熙几乎以为刚才都是自己的幻觉。

“大人?”被叫进来的梁兆新推开了门。

“把她带去上药吧,”殷绪道,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对惊魂未定的顾熙扬起一抹温和的笑容:“对了,记得重新和别人介绍一下自己的新名字,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