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照肝胆皆冰雪(二)(1 / 1)

“他曾经问过我一个问题。”晏秀没有说“他”是谁,殷绪却骤然明白了,藏在广袖中的手止不住的颤抖。他想立刻离开,脚却不听大脑的使唤,生根一般立在了原地。

在晏秀的印象中,孔少卿永远是高高在上的,温和流于表面,内里却是一块化不开的寒冰,即使是一直以辅佐少主的臣子身份出现,可对于晏秀来说,他扮演的是一个比父亲或老师更为复杂的角色——他传授给晏秀所有知识,可除了最初为了避开商子密的耳目将殷绪和他的身份互换,却从不帮他做什么。不支持,不干预,不反对。晏秀刚开始与蓝泽陆氏接触后,本以为孔少卿会反对斥责,可他只得到了淡淡的一瞥

——“如果你觉得可以,就去做吧。”

殷绪从不知道,他十年中心心念念的老道士其实离他那么近,他习武的进度、在鼎昇门做的事、交的朋友,甚至一些练字用过的骨板,都会呈递到孔少卿的案头上——孔少卿一直关注着殷绪。十年里,他们没有见过一面,晏秀却觉得他们之间的羁绊远远深过每年有两个月都待在孔少卿身边的自己。这种差别令他嫉妒,即使孔少卿并不当着他的面夸奖殷绪,可每一次晏秀站在孔少卿面前,看着孔少卿一边翻看殷绪写过的东西一边敷衍自己,他心里的愤恨便油然而生,阴暗的情感一点点的累加,直至长成一棵参天大树,牢牢地扎根在心里——他恨殷绪,明明是一个注定要死去的棋子,为什么可以夺走他视为半个父亲的孔少卿的所有目光!只有在与殷绪有关的事情上,他才能从孔少卿眼中看到一丝属于人的温度,而自己对孔少卿来说却更像个不想做却必须要做的任务,孔少卿只在乎他是否活着,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风言滨加冠礼那天安置在石罄里的毒针其实并非针对殷绪,他只是不想看到渭水风氏这一强大战力投向商子密,趁此机会欲除之而后快。若风言滨死了,殷绪离他最近,又是一手操办加冠礼的人,嫌疑洗都洗不清,更不可能妨碍自己的计划。可他没有想过殷绪真的会替风言滨挡下毒针,殷绪百毒不侵,毒针本来起不了什么作用,坏就坏在殷绪之前对自己下手的狠辣——为了卧底锦都,他吃了不知多少毒药,即便是体内的蛊虫可以清缓毒素,可即便是净化毒素也需要时间,他身上又一直受着内伤,以至于毒针使蛊毒提前发作,双重夹击,险些被生生痛死。而那晚孔少卿脸上不加掩饰的焦急生生戳破了晏秀所有的自我安慰,在孔少卿眼里,他永远及不上殷绪半分。

“你可曾想过,为何你父亲励精图治却只得一个凄惨收场,商子密暴虐残酷任人唯亲,却能屹立至今?”

孔少卿脸上层层覆盖的冰面破碎,露出下面真实的情感——可惜,那份情感不是为他。一声声质问、毫不留情的呵斥……都是因为殷绪。晏秀这才意识到,一直以来,孔少卿所期待的存在只有殷绪,而他,不过是孔少卿因商子高的托付才不得不带着的负担,可既然如此不情愿,当初又为何不直接选择殷绪!

“你们父子的功勋,都是踩着全心信任支持你们的人的尸骨走上来的。你与殷绪,正如当年你父亲和他父亲,看上去亲密无间,实则写满了谋求算计。当你们父子的朋友甚至不如做你们的敌人,这就是你们的为王之道!”

“是,我是骗了殷绪,可难道师父就没有吗!真正替他做了决定的不是你们吗!”晏秀双目赤红:“把他送进商宫的是他自己的父亲,让他替我吸引商子密注意的是师父你,每年激发他身上蛊王的汤药哪一碗不是师父亲手熬制?他生来就是工具,注定活不过二十,难道不都是拜你们所赐!师父,我们的手有哪个是干净的!”

“啊!”晏秀措不及防地挨了孔少卿一掌,直接飞出去五六米,跌在地上,闷声吐出一口血来。

“师父。”多年来积压的情绪一朝爆发,晏秀冷静下来,他从地上爬起来,抹了抹嘴:“这是你第一次打我。”

孔少卿只失控了一瞬,又恢复了平常的冷漠:“你说的对,没有人的手是干净的。为王者,足下必踏累累白骨,这一条,你一直学的很好。但是,心甘情愿地做你脚下白骨的人,不是什么时候都有的。”

少一个,是一个。

晏秀原本的愤恨中带了些茫然,心突然漏跳一拍:“什么叫……心甘情愿做脚下白骨?殷绪他……”只是什么都不知道……吧?

“你父王平定商子茜与繁氏之乱后,天生异象。有人借此异象言繁氏无辜,你父王诛杀亲姐违逆天道,欲迫使你父王自裁。”孔少卿负手而立:“你父亲自小抱负远大,欲创先辈所未创之升平之世,可他的想法和继位后的种种举措,极大地触犯了世家贵族的利益,被他们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欲除之而后快。许多世家因对他不满而转投子茜王女门下,即便后来扫平了叛军,仍有余党对你父亲虎视眈眈,而那场异象给了他们最后反击的借口。”

天降异象,君王有失。有心之人将这场异象归结于商子高与商子茜之争结果使上天不喜,借此逼迫商子高在祭天礼上以死谢罪,商子高自然不可能就范,可舆论太过,他急需一个解释、一个可以抚平民心的合理的解释,而这个解释,就是殷绪。

“殷绪是在那场异象中出生的。”孔少卿闭上眼睛,似是在回忆多年前的那一天,令人闻之色变的场景——婴儿的啼哭伴随着第一声惊雷落下,黑暗过后的第一抹曙光,本该被视为祥瑞受千娇万宠的孩子一出生就被抱离了父母,作为“圣子”在暗无天日的商宫中度过一生。

“怎么会……”晏秀不敢相信,可心中一些猜测却像不受控制一般自行串联,他脑海中突然跳出一件事:“异象?什么异象?!为什么这件事没有人记载过?其他人怎么没有对我提起这件事?”

商国一向信奉神灵,这样一件足以动摇国本的“异象”,为何无一人记载?如果不是孔少卿信口雌黄,那么便只有一种解释——那件事,被什么人刻意抹去了!

同为孔少卿的学生,晏秀和殷绪一样都有着超乎寻常的敏锐直觉,他一下子联想到久居诺骊山的那个人。刚开始合作时,晏秀就知道那些来自蓝泽的疯子在找什么人,可当时他们的重心在亳都、垭州一带,并没有把手伸到远在蜀地的鼎昇门总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个人把目光投向了鼎昇门?

晏秀蓦地看向孔少卿,从他的目光中肯定了自己的答案:“是那次雪崩!”

殷绪化名聂楚双时,把风言滨骗到平章意图绑架,却不想引发雪山崩塌,险些没能回来。见识到“天火”的威力,不止一人想要让殷绪得到这种新式武器,殷绪却说所有的“天火”都被埋到了雪山底下,最后众人虽失望也只能作罢。当时那个人的手下闲聊时曾提起这个话题,也不过是一笔带过,事后也不曾有其他动作,所以晏秀也不曾起疑。可商子密为白家人办接风宴那日,那个人手下的顾韵却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外。依照原计划,白羽瑛应该和繁玳昭一起被迷晕在后宫里,顾韵并不会和殷绪碰上面,可顾韵和白家的私怨成了整个计划最大的败笔,二是孔少卿的突然插手也令他猝不及防。商子渊未死,所有的计划便功亏一篑,他本来怒火中烧的跑来质问,可孔少卿的话却令他察觉到这样一件事——或许顾韵与殷绪的碰面,并非巧合。

晏秀越想越心惊,他心头巨震,来时的满腔怒火化成手心里的冷汗:“师父,殷绪的身份……”真的只是商宫圣子那么简单吗?

“我不知道。”他一直以为无所不知的孔少卿没有给他答案,而是抛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叹息:“或许,他的背后,便是一切的根源。”

“天生……异象?”殷绪上前几步,逼问道:“他是这么说的?”他又想起了那本卷轴上的记载——日月昏暗,山川变色,长江倒流。晏秀的话终于补齐了所有的线条,敬王十一年,正是他出生的时间!

一开始,先是商子茜与繁氏谋反,商子高平定繁氏之乱后,天上突然产生异象,而这异象据殷绪推测,应当是穿越者与天道的抗争带来的,商子高无法解释,有心人又将这场“异象”安在商子高身上,让天下人认为是商子高诛杀繁氏和王姐的暴行带来了上天的惩罚。为了推翻这一谣言,在“异象”中出生的自己成为了牺牲品。而后,因为天道的干涉,这场不应出现的灾难从众人的脑海中抹去,人们不记得那场异象,更不会记得殷绪这个圣子,与天道抗争的穿越者们可能知道在天道通过那场异象安排了一个人,却不知道这个人就是殷绪,他就这样被隐蔽又充满危险地在那些穿越者的眼皮子底下被保护了十五年,直到十五年后他卧底锦都,在平章销毁□□时露出了最致命的破绽——他给鼎昇门传信说“天火”被全部摧毁,可只有穿越者知道,天火就是□□,只需要配方就可以制成,只要有配方,根本不存在“销毁”一说。他向众人隐瞒了□□的存在,却将自己彻底地暴露在穿越者的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