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照肝胆皆冰雪(三(1 / 1)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殷绪喃喃道:“原来问题出现在这里,怪不得……”

晏秀对他的反应疑惑不已:“你在说什么?”傻了吗?

“我说,很好。”殷绪笑了:“反正我已经是要死的人了,你说的这些,归根结底,都关我什么事呢?”

他本就只是来自异界的一缕魂魄,来此十六年,不过是他人手底一颗随时可以舍弃的棋子,使命就是在那些人需要的时候痛快的去死。而现在,他的使命已经要完成了,还有三年,他就可以回家,回到真正属于自己的世界去,这里的一切再便与他无关。

“你对我说这些是要做什么呢?”殷绪冷笑,看向晏秀的目光中是说不尽的讽刺:“说他有多关注我,多喜爱我?你在向一个被舍弃的人索要同情吗?”

晏秀被他冷凝的目光刺得一怔:“我……不是这个意思。”

“随便你吧。”殷绪没有了再停留在这里的欲望,他微不可查的看了一眼最里面那件关闭的牢房,挥袖离开——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最后一个忠告。”脚步声缓缓远去,晏秀一人站在肮脏昏暗的牢房中,几步之隔,仿佛两个世界:“无论是孔少卿还是蓝泽的那个人,都比你认为的更危险。你所认为的清静无为,不过是因为你的每一步举动都在他的预料之中。仍是那句话,你好自为之。”

好好想一想,你所做的一切,究竟是自己的想法,还是毫无自觉地在被他人操纵?这场游戏一着不慎,满盘皆输,晏秀,我祝你不要像我一样,因为如果你输了,只会比我更惨。

“回来了?”一进门,殷绪就看到了早已等在苑中的风言滨,昏暗的烛光在墙壁上投射出一个修长的剪影,风言滨双眼微阖,却准确的抓住了殷绪的脚步声。案几上摆放着一盘散发着热气的桂花红藕,光影之间,岁月静好。

心头一切的阴暗仿佛都被这摇曳的烛光扫去了,殷绪合上门,眼神柔和:“嗯,去办了些事情。”

他脱了外袍,又几下蹬掉了那双代表着尊崇地位的鞋子,那上面沾染了牢房中的血腥气,那种黑暗的气息,他不想让风言滨沾到。

风言滨不是什么都不懂的人,作为渭水风氏最年轻的家主,他手上的鲜血并不比殷绪少,自然闻到了殷绪身上若有若无的血腥味,但他什么都没有问,只是在殷绪走过来时拉住了他的手,和他交换了一个缠绵的吻。

“候……”殷绪还没出口的话就这样被吞没在这个温柔至极的吻里,他脸上一红,却没有拒绝,反而顺势坐了下去,双手环住风言滨的脖颈,放空一切,任凭对方予取予求。

这很危险,身体本能地抗拒将主权完全交由另一人主宰,可情感上,他甘愿沉沦在这个人给予的疯狂中。

殷绪气息不稳地被风言滨抵在软垫上,乌黑的眼眸中有水光和微醺的醉意,他带着挑逗的呢喃只有风言滨和自己能听到。

“我饿了。”傻子都听得出他的“饿”是哪个饿。

然而风言滨却好像执意要做那个不解风情的傻子,他坐起身来,点点桌子上那盘桂花红藕:“那就先吃吧。”

“.…..”殷绪不敢置信地眼神看得风言滨一头黑线,他一掌拍在殷绪头上:“现在急了,有本事晚上别逃!”

仗着身体不好,每天晚上自己爽完就不管他的人是谁!

殷绪心虚地摸了摸鼻子,认命的坐起来:“现在已不是吃藕的季节,侯爷怎么突然叫人做这道菜?”

“是本侯亲手所制。”风言滨举箸夹了一块送到殷绪嘴边:“本侯记得你尤喜甜食,刚好施行云送来一段鲜藕,便去学了来,尝尝?”

殷绪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心中感动。商朝虽没有什么“君子远庖厨”的说法,可风言滨作为渭水风氏的继承人,怎么可能有人让他下厨?他又是什么时候偷偷去学了来,想要做给自己吃的呢?

“好吃!”殷绪眉眼弯弯,吃完风言滨喂得那块后,他还要伸手去拿下一块,却被风言滨制止了。

“怎么了?”殷绪疑惑地看向风言滨。

不知为何,殷绪觉得风言滨抓着他的手有些抖,可他脸上的笑意却让殷绪觉得那只是个错觉。风言滨就这殷绪的手咬了一口自己做的红藕,不太满意:“你回来的太晚了,热了好几次,鲜味尽失,下次本侯再给你做一盘吧。”

“先去沐浴吧,本侯在这里等你。”风言滨的语气活像一个抱怨妻子晚归的丈夫,殷绪心中的那点疑虑彻底消失了,风言滨是个标准的完美主义者,自己做的菜不好吃就扔掉,这样的做法很正常。

殷绪笑了:“等我。”

“把它拿去倒掉。”风言滨的脸冷若冰霜,与刚才对殷绪的温柔判若两人。风泉不知发生何事,殷绪刚才是笑眯眯地走的,按理说,侯爷的心情应该很好,怎么现在看来,却是正好相反?

“快去。”

他的语气越发严厉,风泉不敢再问,端起盘子飞速地离开了屋子,在他身后,风言滨的眼神中是满满的惊痛和愤怒,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维持住在殷绪面前的淡然,指骨被攥出可怕的响声,他一拳打在梁柱上仿佛这样就能纾解心中郁结的痛苦,然而,毫无用处。

“原来……他说的是真的。”

孔少卿告诉他,殷绪体内的蛊虫已经到了最后的生长期,在这最后的三年中,蛊虫会不断地夺取殷绪的生命力。殷绪会慢慢失去他的五感,味觉、嗅觉、视觉……直至成为一个废人,然后……走向死亡。

“大概,他现在已经尝不出任何味道了吧。”孔少卿的话犹在耳边:“侯爷大可试探一下,便知我说的是真是假。”

这盘桂花红藕里不仅没有放糖,且加了一种经多种药物提炼而成的、极为苦涩的粉末,殷绪却丝毫没有察觉,甚至也没有闻到那种粉末的味道,种种迹象,无一不证明孔少卿没有骗他——殷绪,绝对不能再等下去了。

“如果没有孔少卿,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呢?或者,你根本没有告诉我的打算?”

风言滨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口中满满的苦涩,从舌尖苦到心头。他不敢再想下去,他怕自己会压抑不住情绪,被殷绪看出端倪。寻找风氏禁地、与孔少卿合作、追查二十年前的事情……他必须瞒着殷绪。他太过了解殷绪的性子,殷绪绝不会想要让他插手这些事,可离开渭水,才知道从前见闻有如井底之蛙,若固守一隅,如何护住自己心爱之人!

“殷绪。”他闭眼,轻轻念出这个名字,心念千回百转,最终落为隐痛。

你可曾真的想过,要与我携手一生?

“这么说,王上是想将渊儿交给殷绪?”林沛澄面色微沉,斟茶的手一抖,茶水溅到了商子密手上。

商子密顾不得这点鸡毛蒜皮的疼痛,他见林沛澄有不悦之意,忙解释道:“不是交给殷绪,只是叫殷绪带着他看看书文。那小子自来不爱读书,到现在也就是会写几个字。殷绪虽然是习武之人,可他到底是殷家的人,词赋上的天分没的说,连那几个老不死都是默认的。再说,他还救了渊儿一命,渊儿必不会像对前几个夫子那样对他的。”

林沛澄看他着急地解释了半天,一语道破:“这件事,是副后说的吧。”

“.…..”商子密语塞,半晌才垂头,闷声道:“嗯。”

当年为夺王位,他娶了爱慕他的白杞澜,后来又有了嫡子商子渊,说没半点感情是假的,虽然那些感情远远比不上他与林沛澄半生的相知相守,却让他无法拒绝白杞澜的要求,更可况,白杞澜这次的要求并不过分,甚至称得上合情合理,只是让殷绪当个夫子,教渊儿读书罢了,他实在没有理由拒绝。

“几日前,副后请殷绪去自己宫里坐了坐,便是为了商讨此事?”林沛澄的表情倒还称得上温和:“王上认为,鼎昇门已经是可以信任的了,对么。”

商子密想了一会儿,道:“鼎昇门是鼎昇门,殷绪是殷绪。”他愿意信任殷绪,但鼎昇门就未必了。

林沛澄对他的答案早有预料,他轻轻叹息了一声,露出一个微笑:“既然王上已经有了想法,便去做好了。”

“沛澄……”商子密欲言又止:“我怕你会不高兴。”

“王上,你多想了。”林沛澄成功地安抚住了忐忑不安的商子密:“我只是怕你被人欺骗罢了。”

林沛澄看着如大狗一般坐在他面前的商子密,此时,这个男人完全没有面对他人时的残暴酷虐,他不聪明、护短,疯起来连自己都咬,其实并不适合当一个王,可林沛澄还是选择了他。原因无他,在这个人心中,他永远是特别的,他需要这份“特别”,没落的林氏家族也需要。从不情愿的奉迎到如今的两厢真心,冷硬的心被商子密锲而不舍地敲破了一个缺口。白杞澜的事,商子密一直觉得有愧于他,可他本人其实并不那么在意,一是商子密需要一个孩子,二是白家那些不痛不痒的小手段他根本不放在心上,但若加上殷绪这个未知的变量,便不得不引起他的重视。

他再了解商子密不过,经过这几次的事情,殷绪已经被纳入了商子密的“自己人”范围内,否则即使是白杞澜开口,他也不会将儿子交给殷绪。可是,商子密能够相信殷绪,他却不能,多年的谨慎和直觉告诉他,殷绪来到亳都的目的绝不仅仅是替鼎昇门投诚那么简单。寄人篱下,举目无亲,他与殷绪有着相同的经历,正因如此,推己及人,他不相信殷绪会愿意为了鼎昇门自我牺牲,那么……他的真正目的又是什么呢?

商子密并不知短短一瞬林沛澄的心思已然千回百转,仍旧停留在对林沛澄的善解人意的感动中:“我都听你的。”

林沛澄只是笑而不语。

还是再看看好了,他想。

商宫是个最好的牢笼,十年前,殷绪逃出去过一次,可从他重新踏入亳都的那一刻,他们所有人,都不会再让他逃出去第二次。失忆也好没失忆也罢,无论他独自里藏着多少花招,这里,注定是他的埋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