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照肝胆皆冰雪(一)(1 / 1)

“嗒、嗒、嗒”

一双攢金纹的鹿皮翘尖履踩在湿滑的草毡上,在幽深阴暗的长廊里,极富节奏感的步伐声被传到极深处,很轻,却好似踩到了人的心里。

步伐停住了。

“卑职见过殷大人。”两位狱卒一惊,忙起身行礼,自那几名巫女被打入大狱,除了负责审讯的晏大夫,其余人严令禁止踏入这里一步,明日午时这几名巫女便要处斩,此时殷大人过来,是想要做什么呢?

“大人,您……”其中一名壮着胆子道:“您怎会到这种腌臜地方来,牢里阴湿,脏得很,别冲撞了您。”

殷绪做了个“打住”的手势,温和道:“无妨,本官今日来只是想再完善一下犯人的供词,不会用太长时间。”

狱卒见他神色无异,心下稍松:“可是王上有令,非诏令不得进入,殷大人,卑职也是奉命行事……”

“刺客之事王上已全权交由本官处置,本官阅见几个犯人并不算越界,若有人异议,你们报上本官的名字即可。”殷绪唇角微微勾起,径直从两名狱卒中间走过:“本官并不打算为难你们,只是各司其职,还望你们……也不要为难本官才是。”

明明还是一副温和笑面,狱卒们却无端端打了个寒颤,紧接着便是一颗豆大的汗珠顺着额头掉了下来——都说如今炙手可热的宗伯卿是个好脾气,可刚刚他那一瞥里的戾气,却使他们感受到一种刻骨的寒意,如同身处无间地狱,令人胆战心惊。

潮湿、肮脏,干涸的鲜血和犯人受刑时大小便失禁的气味扑面而来,黑暗的角落里有老鼠咔哧咔哧的啃食声,整个监狱里弥漫着濒死的绝望气息,殷绪微微皱眉,却并没有掩住口鼻,牢房里并没有其他犯人,比起收押□□,商子密更喜欢直接杀掉犯人,且手段极其残忍——这也是他与先王商子高的不同之处。

“吱呀”沉重的牢门在殷绪掌下缓缓开启,那一刹那,殷绪甚至以为自己走进了地狱,他瞳孔微微睁大——这是……怎样一个景象啊……

五个血肉模糊看不清面目的、只能从轮廓上稍稍看出点人形的东西被钉在木桩上,粗长带着毛刺的木钉穿过锁骨、手掌、脚腕,鲜血浸透了钉子,完全看不出它们原本的颜色;鞭伤、烙铁的烫伤数都数不清,皮肉因湿润肮脏的环境溃烂化脓,惨不忍睹。

“来人。”

殷绪的声音从牢房最深处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冷冽。

“把她们放下来。”

“这……”闻声而来的狱卒擦了把冷汗,他不想得罪这位朝中新贵,只得小心翼翼道:“殷大人,不是小人推脱,王上……”

此番商子密震怒,爱子被掳,宫殿被焚,白杞澜差点死在大火中,那晚的平地惊雷更是令百姓议论纷纷,这一切无不使他惊怒交加,恨不得生啖那些蓝泽妖人的血肉,更是亲口下令往死里折磨牢中女犯,把她们放下来,无疑是在与商子密作对,他们这些小狱卒怎么敢呢!

殷绪淡淡地瞟了他们一眼:“本官的师妹至今昏迷不醒,论对她们的憎恶,本官的不比王上少,也更不必说怜悯同情。只是王上以菹醢之刑处置她们,便是死,也需得在刑场上死。可如今这些女犯早已神志不清,再这样下去,如何撑得过今晚?若她们未及受刑便死在这里,本官就叫你们来替,可好?”

菹醢,便是将人活生生地剁成肉泥,唯有如此方可解商子密心头之恨。若她们没受刑就死在牢中,商子密必不会满意,若是真要找人撒气,那苦的可不就是他们这些无名小卒?!

做狱卒这许多年,见过的折磨人的法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可菹醢之刑却是想都不敢想,狱卒汗如雨下,再不敢出一言反驳,招来几个人,迅速地将犯人放了下来,生怕多拖延一刻犯人死了,殷绪便要让他们下去作陪。

木钉从身体里拔出,本来已经凝固的血液又喷溅出来,黑红的血染红了鹿皮靴的前端,不小心弄脏了殷绪鞋的狱卒胆战心惊地看着殷绪,殷绪却似没有感觉一般,死死地盯着一处,半晌才开口,看不出喜怒:“动作轻些,若死了一个,我唯你是问。”

殷绪的声音毫无起伏,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用了多大的力气才压抑住心中的怒火和遍体的寒意——从犯人们因疼痛而无声张大的口中,他看到里面已经空无一物。晏秀把她们的舌头,全部割掉了。

“很好。”殷绪眼中一片煞气,冷笑道:“这就是你们拦着本官的原因。果然是什么都问不出来了,对不对?”

“小的们不敢!”一众狱卒连忙求饶:“此事一直由晏大人负责,我等毫不知情啊!”

“他说的不错,有什么事,不妨问我好了。”牢房的拐角处,晏秀的身形从黑暗中缓缓走来,他挥了挥手,狱卒们会意地全部退开,还体贴的关上了门。

“你不该到这儿来。”人都走了,晏秀也不再装腔作势,他懒散地靠在墙上,抱臂对殷绪道:“你同情她们?如果商子密知道了今天的事,他不会高兴的。”

晏秀来的这么快,毫无疑问狱卒里有他的人,殷绪并不意外,讽刺道:“这样对待为你做事的人,就不怕底下人寒心么?”

晏秀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了被狱卒们解下来放在地上的犯人们,眼中不带感情地看了一会儿:“没用的东西。既然办不好事就不如死的安静点,别给我添麻烦。”

“不给你添麻烦?”殷绪冷笑着上前几步,突然回身一拳打上了晏秀的面颊:“你这么做才叫真麻烦!”

这一拳来的猝不及防,纵是殷绪如今已无内力,晏秀也被打得蒙了一瞬:“殷绪你干什么!”

“你找打,我是在满足你。”殷绪正待再说什么,胸口却突然一阵闷痛,嗓子一痒,生生咳出一口血来,随后,他不可抑制地捂住嘴,撕心裂肺的咳嗽起来。

晏秀先是一怔,他犹豫片刻,还是上前几步,手试探地伸向殷绪后背,见殷绪没有拒绝,才慢慢放上去轻轻替他拍起来。

“被打的分明是我,怎么你倒成了这个样子。”自那晚殷绪当面扒开他的真实身份,两人就再也没有单独接触过,曾经无话不谈的朋友,如今连一句“你怎么了”问不出口,短短几天,恍如隔世。

“让她们说不出话来有千万种方法,你却偏偏要选这种方式。晏秀,你做的太过。”殷绪压下口中的甜腥,许是刚刚咳完血,声音有些沙哑:“从一个不能说话的人嘴里得到的消息,都是由替他传话的人决定的,稍有差错,你绝对跑不掉。你要意气用事,别拉着我一起死。”

“杀了商子渊,可断商子密后路。”晏秀突然道:“若非你横插一脚,我早已得手。”

殷绪冷笑:“然后呢?商子密后继无人,就能轮到你了?做梦。”

“那样做只会击垮白家,从此林沛澄再无制衡,你的对手将从一个摇摆不定的自大的蠢货变成老谋深算的阴谋家,那就是你想要的么?”殷绪将晏秀的手拍开:“且不说商子密正值壮年,再有几个孩子并非难事;就算生不出,白杞澜只是副后,只要控制住商子密,林沛澄大可以弄出一个‘王后’,一个‘真正的嫡子’,你断的是白家的后路,却全是为林沛澄做嫁衣。晏秀,你有脑子吗?”

“若林沛澄真这么做,根本不能服众!”晏秀反驳道:“没人会听信这样的一面之词,你当所有诸侯都是傻子吗!”

“好,没人听他的一面之词,难道就有人听你的一面之词?”殷绪道:“凭什么?因为你那远在青州的未婚妻?还是你有足够多的筹码可以许诺他们?你可以控制住所有人吗?或者你已经决定做蓝泽陆氏的附属,借助他们的力量来摆平一切?你才是那个把所有人都当成傻子的人,你甚至不如商子密,至少商子密不会把亳都交给蓝泽!”

连绵的痛意令殷绪不得不停下缓了口气,他看着晏秀,叹道:“付长老说过,你这个人看似懒散,实则比谁都急躁,我先前不信,如今看来却是一语中的,分毫不差。纵然往日情谊不再,我也给你个忠告——欲速则不达,你好自为之。”

这不是心软,殷绪在心里暗暗告诫自己,只是对暂时同一阵营的队友的提醒。他已尽到义务,其他再与他无关。

“你知道,我为什么讨厌你吗?”

幽静得充满死气的走廊里,晏秀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殷绪脚步一错,停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