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汉如楼天不夜(十四)(1 / 1)

蓝泽多雪山,其中最著名为诺骊山一脉,“诺骊”是蓝泽话的音译,本意是世间最纯洁美丽,如雪莲花一般的女子,也是蓝泽神话传说中带领蓝泽人建立国度的最为强大的女神,每逢姱兰节,都有大批百姓来此地朝圣。诺骊山耸入云霄,四周二十三峰神态各异,争奇竞秀,从远处看去,如同众女翩翩起舞,衣袖飞扬,曼妙生姿,却更烘托出中间主位的高贵圣洁。诺骊山积雪亘古不化,无论春夏秋冬,皆是白茫茫一片,山上本不能住人,却有能人异士在雪山中开辟出一方天地,以冰雪为砖石,建造了一座壮丽巍峨的雪山宫殿,而此人,便是蓝泽众家之首,陆氏先祖。

蓝泽虽有王室,却与中原有着不小的差别。商王室虽然无法掌控所有世家,但也可算是百家之长,有一定的威望;而蓝泽王室却更像是陆家的傀儡,更多时候还需仰仗陆氏鼻息。总的来说,在这个时代,谁掌握着“神”,谁就拥有绝对的威望和权力。

“主子。”一张雪白的狐皮软塌下,十几个女子噤若寒蝉地跪在榻上人的脚下,她们都有如诺骊山积雪一般晶莹剔透的肌肤,冰蓝色的眸子是高贵圣洁的象征,她们都是从蓝泽各地经过层层选拔挑出的进献给女神的巫女,可在这个人面前,她们却只是侍女一般的存在,甚至没有直视此人的资格。

“婢子们办事不利,顾大人她已经……死了。”一名女子咬牙说完整句话,其余人将额头贴在散着冷气的冰砖上,大气都不敢喘。

“死了,只是换了一个世界去侍奉诺骊神,都这幅样子做什么。”狐皮软塌上,一名着天蓝色锦缎的男子缓缓睁开眼眸,他瞳孔银白,乍一看竟不似人类。

传说中,诺骊女神有一双奇异的眼睛,除了她的情郎,任何事物都不能映射进她的眼底,人们直视她的眼睛,只能看到自己的倒影。是以在蓝泽,瞳色越浅的人身份越高贵,而被视为诺骊后人的陆氏,几乎人人都是浅色双眸,尤以此人为尊。

“她死于何人之手。”一双赤足轻轻落在冰砖上,男子身上明明只着一层单衣,却似浑然不觉得冷一般,令人分不清究竟是地上的冰砖冷,还是他的足更冷一些。

“宗伯卿,殷绪。”女子低伏着身子,只能看到那双雪一般的玉足停在了她的面前,忙道:“他还从商子宥手中救回了商朝储君,如今商王很是信任他,几乎将所有紧要之事都交给他来处理,甚至越过了林沛澄。”

不止如此,商子密还把自己的军队给了殷绪,尽管不是全部,可这种行为却是绝无仅有的。在商子密的支持下,殷绪下手几乎无所顾忌,许多蓝泽埋藏在亳都多年的暗线遭到清缴。通过几个月的商道往来,在中原人心里蓝泽神秘莫测的形象渐渐瓦解,这意味着若将来蓝泽中原一战,蓝泽的占据的先机将大大减少,对他们来说,桩桩件件,都写着“不利”两个大字。

“很好。”

什么?巫女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个个都露出了惊愕的神色——他说——很好?

“很好,果然是他。”男子的笑甚至可是说算得上愉悦,如狼一般的白色竖瞳微微缩紧,极端的危险和妖异。

巫女们没有说话,主人是神选之子,比她们知道的东西多得多,她们不需要听懂,只需要听命。

“顾韵虽然不聪明,可这世上能真正杀死她的人却很少。”男子伸手,抬起离他最近的一名巫女秀丽的脸庞,拇指指腹轻轻抚摸着巫女牛奶般的肌肤,仿若情人间的呢喃:“最后一个了,他藏了这么多年,终于还是被我找到了。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那名巫女被他的一双眼眸注视着,即便惧怕,可脸上还是透出了微微的红晕:“主子……”

“替我走一趟亳都吧。”男子突觉无趣,兴致寥寥地松了手:“章台观,已经没用了。”

巫女似有疑虑,却什么都不敢问,她收敛起自己的情绪,俯首道:“是,主子。”

“哦,对了。”男子突然想到了什么:“顾韵不是还有一个女儿?可有她的消息?”

刚才禀报顾韵死讯的巫女怔了一下:“……婢子不知,顾大人过世那晚,未曾有过她女儿的消息,或许也……”

“找到她,”男子复又坐回软塌上,他漫不经心地拿起手边的香炉,用软金的拨勺舀了一点香灰,轻轻一吹,漫天香灰飞舞:“让她闭嘴。”

巫女瞳孔蓦地缩小,她们都是从小侍奉主子的,自然知道他口中的“闭嘴”是什么意思,那意味着……灭口。

“怎么,”男子唇角微微勾起,明明没有任何动作,可巫女们却感到一丝刺骨的寒意,令人头皮发麻:“你想要忤逆我?”

“婢子不敢!”那名巫女浑身一颤,膝行到男子脚下,额头贴地:“婢子只是想到,白羽灵本是死过一次的人,是主子给了她一命,若是杀她,岂不是白白浪费了主子的心血,所以才有所迟疑,婢子绝无忤逆之心,请主子明鉴!”

她一连磕了十几个响头,直磕的额上鲜血淋漓,男子才叫停:“好了,这么害怕做什么,你的忠心,我是知道的。”

“谢主子宽宥,婢子必定不辜负主子的信任!”

鲜血流到冰砖上,刺骨的寒意从天灵传到全身上下,巫女从地上爬起来,心中的恐惧却没有减免半分。没有人比她们更知道主子的强大和残忍,他可以赐予一个已死之人新生,也可以轻易地夺去一个人的性命,在这里,他是神的化身。

男子不再把注意力浪费在其他东西身上,他看向远处,好似冥冥中对上了另一双眼睛:“我倒真想知道,殷绪此人,他的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呢?”

既然能够从“晏秀”手里救走商子密的儿子,以殷绪的聪明,不会不知道事情的始末。他至今为止生命中出现的所有苦痛,大多都拜晏秀和那个人所赐。以如今商子密对他的信任程度,只要他将晏秀的真实身份说出,必然能够重创晏秀,可他却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般,一切如旧,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突然想到了什么,男子的眼神渐渐森然。

“最好不是什么令人作呕的情谊,如果是那样,就未免太无趣了。”

“噗——”

殷绪从榻上坐起:“滞涩于你体内的内力已经被我化掉了,你且试着运行小周天,看看是否还有淤结之处。”

白战抹干净嘴角的血迹,神清气爽:“好生神奇!先前滞涩的地方都不见了,多谢!”

“你的伤因鼎昇门而起,我自然不会不管。”殷绪淡淡道:“伤你之人我已经派人调查,眼下人还没回来,但无论如何,此事我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

白战却摆摆手:“不必,想也知道必是从鼎昇门叛逃之人所为,蓝泽的事我不大清楚,可鼎昇门之事,来这儿之前我可是好好做过功课的。”

殷绪却摇头:“此事即便你不追究,该做的,我依旧会做。若任由叛党肆无忌惮,我也不必站在这里了。”

白战听了他这话,突然直直地盯着殷绪,把殷绪看的头皮发麻。

“怎么了。”殷绪默默后退一步。

白战挑眉:“这么着急为我讨回公道,我可不可以认为,宗伯卿大人嘴上不说,心里是真把我白战当朋友了?”

殷绪皮笑肉不笑:“白公子,人贵在有自知之明。白公子的事对殷某来说是闲事,可既然涉及鼎昇门,那便是殷某的家事。殷某闲事管不起,家事还是说得上几句话的。伤已治好,慢走不送。”

“闲事管不起,家事就能管得了吗?”白战抱臂:“难道你从未想过,鼎昇门的叛徒为何会与先王扯上关系?是否——”

“白、战。”殷绪一字一顿,恨不得捂住他的嘴:“白公子,慎言。”

热情像是被冷水兜头泼灭,白战愣了半刻,眼中突然划过一抹受伤:“是我失言了,殷大人,告辞。”

“对不起。”殷绪下一句话成功的让白战停下脚步。

白战仍然冷着脸:“原是我妄言,殷大人何须说对不起。”

“这声道歉,我早便该说了。”殷绪道:“我知道你刚才想说什么,这份情,我领了。”

白战惊住了,殷绪这是承认了……鼎昇门与商子高的遗孤有牵连!

他敢将猜测说出口,可当猜测变为事实,方才所有的不忿都化作冷汗,他这才知道殷绪为什么要让他住口:“我……”

“商子高的遗孤已经死了,”殷绪似是早料到了白战的想法,抬手止住了白战未尽的话语,带着微微的警告:“即便他还活着,在天下百姓眼中,他也必须死了。”

看白战仍然愣着,殷绪终于略带无奈地缓和了语气:“所以说,有些话即使是猜测也不可以轻易说出口啊,白公子,你可真的差点就要把我害死了。”

白战终于回过神来:“.…..为什么要告诉我。”

“难道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吗?”殷绪歪头,眼睛眨了眨。这是他第一次在白战面前做出如此孩子气的动作:“朋友,不是吗?”

他给过他机会的。本来可以好好做敌人,白战却偏要尝一尝从朋友变敌人的痛苦,既然如此,送上门的东西,岂有不要之理?

殷绪看着白战,不知为何,却好像是面对着曾经的自己。

“白战,你可……真叫我为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