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玉峥嵘花上下(四)(1 / 1)

“殷兄……”云逸轩已经傻了,叔父他们到底在说什么?他怎么什么也听不懂?

“看来,宗伯大人确实从未来过我青州云氏,”云淮璋接过殷绪递来的酒杯:“大人可相信,两个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彼此毫无瓜葛的人,会生的几乎一模一样?”

殷绪蹙眉,没有说话。

云淮璋道:“逸轩,不如你来告诉宗伯大人我们对他另眼相待的原因?”

“啊?……哦!”云逸轩还不太敢相信叔父在让他向殷绪解释,有些惊讶,但很快道:“殷兄,你长得……和我家阿姊真的几乎一模一样。”

他窥着殷绪的脸色,慢慢道:“那天第一次看到你,我差点认错了人,你和阿姊真的太像了,敛去周身气质,就像是一个人一样,叔父和我一眼就认定了,你一定是我们家的人。”

殷绪沉默,云淮璋的决定是正确的,他或许不会相信云淮璋的话,但对于云逸轩,他却相信他没有说谎,可是他……能与云氏扯上什么关联?

“我五岁入鼎昇门,一场高烧,前尘尽忘。”殷绪道:“这些,想必先生早已经知道了,对于父母,我的了解还不如王城里长大的平民。父亲殷凌自不必多说,母亲也只是当年侍奉祖王后的一名巫女,与青州云氏没有任何瓜葛,更何况便是真有什么瓜葛,我也姓殷不姓云,认不认回去,又有什么必要呢?”

对于殷绪的态度,云淮璋早有准备:“我姓云不假,可身体里却也留着母族莫氏的血,宗族之间的纽带,姓氏只是证明,血脉才是关键,只要身上留着我云氏的血液,有些事,你就有权知道。”

世界之大真是无奇不有,有人任旁人追着撵着都不愿透露半分秘密,就也有人死缠烂打地揪着别人告诉秘密,好吧,或许死缠烂打这个词用的不太恰当,但现在的云淮璋给殷绪留下的,就是这样一个感觉。

“既然先生坚持,我愿闻其详,”躲也躲不过,殷绪反倒无所谓了:“不过,先生何以如此确定我身上有云氏的血脉?只因这张脸吗?若是如此,未免过于草率。”

云淮璋道:“我既然决定告诉你,就自然有把握证明你是,不过在这之前,我还希望大人能答应我一件事。”

“如果先生说的是保密,就不必提醒,我自会照办。”殷绪道:“就以你我内心所图为誓,若违誓告知他人,则毕生所图不能得,如何?”

云淮璋点头,不顾云逸轩愕然的神色,笑道:“如此,便再好不过。”

风言滨已等了殷绪很久,见他来了,忙扯到自己跟前,低声道:“他们与你说了什么?怎么那么久?”

殷绪摸了摸鼻子:“没什么,只是云小公子想去蜀地玩玩,问一些风俗民情,讨个方便罢了。”他话音刚落,突然瞥见风言滨像是松了口气的样子,玩心突起:“怎么侯爷脸色不大对劲?可是先前与青州云氏有什么过节?”

风言滨的神色罕见地空白了一下,很快恢复正常:“自然没有,本侯与青州云氏能有什么关系。”

这倒奇了,以殷绪对风言滨的了解,如果不是真的有什么,风言滨绝不会这么说话,多说多错,反而露出端倪。

“过节没有,关系倒真的有一个。”风泉看不下去了,开口插道:“云家大小姐云容容,是大夫人在时给侯爷定下的亲事,若非……恐怕她早已与侯爷成亲了。”

殷绪一怔,还没反应过来,边听风言滨呵斥道:“风泉!”

“原来如此,”殷绪想到刚才云淮璋的话,心中竟萌生了些难以言喻地荒谬感,一时竟不知还说些什么。还好,他一直引以为傲的反应力让他及时勾起一抹微笑:“门当户对,是门好亲事。”

“你知道逸轩口中的阿姊是谁么?”

“大房的嫡三女,我最受宠的侄女,云容容。”

“但她身上,没有一滴云氏的血脉,她和她母亲,都是冒名顶替的骗子。”

“什么意思?”殷绪皱眉。

云淮璋唇边的笑容尖锐而讽刺,将他的斯文破坏的一干二净,甚至,狰狞地有些扭曲。

“从她母亲开始,就已经是个骗局了。”

“你……”风言滨怒本想发作,却发现殷绪的神不在焉,半是惊疑,半是欣喜:“你不高兴?”

“……啊?”殷绪醒过神来,口中苦涩:“我……侯爷,我说的是真话。”

“什么是真话?”风言滨冷笑:“门当户对,就是你的真话?”

殷绪点头,又摇头:“天下佳人无数,侯爷值得最好的,若可以,还是挑个侯爷喜欢的好。”

“那本侯喜欢宗伯卿殷大人,算不算门当户对?”风言滨咄咄逼人。

殷绪叹道:“侯爷,你我都清楚的事,何必再言?”

“我不清楚。”风言滨一字字加重了读音。

“天下佳人虽多,但本侯已认定了自己的细君,终此一生,不会再改。”风言滨认真道:“昔日本侯最困顿时也未曾履行婚约,是不想让人跟着我受苦,可如今本侯已有认定之人,管它婚约如何,不过一纸空文,本侯断不会拿它来糟践自己的真心。”

“什么门当户对?除了你,本侯谁也不要。”

“……”殷绪哑然,他想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又统统咽回——他或许可以用回避和诡辩对付风言滨的机锋,却无法用那些来回应他的坦诚,最终,他捂住了自己的脸,低低叹道:“侯爷啊,你真是……”

“宗伯大人,”两人正在僵持,突见一名侍女走了过来,打断了二人相顾无言的尴尬境地:“王上来问,可还有什么助兴的节目,光看歌舞,少了些趣味。”

殷绪松了手,强打起精神道:“是我考虑不周,还请王上恕罪了,那么,敢问,王上可有什么属意的吗?”

商子密必定是有了什么想法,才会叫人来告诉他,果然,那侍女道:“王上说,今日人多,不如玩些众人都能参与的游戏,‘黄钟祝酒’再适宜不过。”

殷绪一哂,颔首道:“我明白了。”

黄钟祝酒,类似于后世的“击鼓传花”,是商朝贵族人人知道的宴席上的游戏,规则是给一个不参与游戏的人蒙上眼睛击钟,底下的人开始传酒杯,酒杯一金一银,盛了酒,给任意的两个人拿着,钟声一响,便从左往右传酒杯,再次击钟时,传递停止,拿着杯子的人把酒喝光后,执金杯的人可以命令执银杯的人做一件事情,若拿银杯的人做不到或不愿做,就接受惩罚再喝三盅酒,做完了事或罚完了酒,再开始下一轮游戏。

这个游戏之所以风靡一时,就在于它的难度,一是拿金杯的人对拿银杯的小小刁难,二是游戏本身对玩者的要求——手要稳,速度要快,不快就不好玩,而在这种快速的传递中,一旦把酒洒了或是打翻了,就要自己满上一杯,再接着传递。在鼎昇门的时候,殷绪和晏秀他们也玩过这种游戏,有的时候聂清林也会参加,不过他一般都当那个蒙着眼睛击钟的人,他五感极佳,光听声音就知道酒杯传到谁手里,靠着聂清林这个外挂,殷绪想捉弄谁就捉弄谁,以致后来大家一致同意,有聂清林在的时候玩游戏绝对不带殷绪,被殷绪收拾了好几次的晏秀带头联合众人狠狠坑了殷绪一把,三十几个喝多了的少年一起疯,烧了一大片竹林,被付长老抓了来一个个收拾,除了殷绪以一贯的乖孩子形象逃过一劫,其他的人都被刑堂的板子揍得鬼哭狼嚎,“黄钟祝酒”这一游戏从此在鼎昇门绝迹。再后来,聂清林和殷绪都开始着手门中事务,一起玩的少年分散各地,当年的糗事,就再没有人提起了。

明明也就两三年的事情,现在再想起,竟有些恍惚,殷绪自嘲地笑了笑,看向风言滨,梗了一下,尽量维持着正常的语调:“黄钟祝酒,侯爷玩过吗?”

风言滨终还是放过了他,他疲惫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敛去了大部分波动:“玩虽没有,听还是听过的,这些事,你不必费心。”

“……”殷绪心中暗叹,踟蹰片刻,拱了拱手,便要回到自己的席位上。

“我等你。”

风言滨突然出声,在殷绪身后,在交缠的衣袖下,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只一握,便放了开去,只留下灼热的余温。

殷绪肩膀轻颤,指甲抠进掌心,留下一排半月形的伤口,那一刻,他几乎以为自己要点头了,可他没有,仅剩的理智阻止了一切冲动。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快步地离开,没有停顿。

等不到的,就算没有聂清林,也是等不到的。

他的时间,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