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何曾是两乡(十一)(1 / 1)

孔少慕径直往前走,聂清林便也默不作声地跟着,走出清绪阁五里开外,孔少慕才停住脚步。

“你可知,为师今日为何要罚绪儿。”孔少慕注视着聂清林的双眼,沉声道。

聂清林没有正面回答孔少慕,他掀袍一跪,道:“师弟年少不懂事,纵有些许不是,师父要罚,清林愿替师弟受过。”

孔少慕默然的听着膝盖触碰石板的清脆响声,他眉头微蹙,说出的话却还带着笑意:“清林今年已有十三岁,在门中可有喜欢的女子?”

“……没有。”

聂清林的回答很果决,或许此时的他自己都不知道在说出“没有”二字之前自己的停顿,可孔少慕听出来了——如此熟悉,几乎可以从聂清林的身影中,看到曾经的自己。

“这样啊……”他笑了起来,脚下却如不听使唤一般,踉跄一下才站稳。

“师父?”聂清林听出了些不对劲,抬头看向孔少慕,然而当他看过去时,孔少慕又变回了一直以来的样子,片刻的失态犹如水面上抛投的一粒沙,涟漪瞬间消失不见。

“绪儿从小长袖善舞,八面玲珑,你却一直沉默寡言,所交甚少。可依为师之见,若论能言善辩,你确实不如绪儿,但说心机深沉,绪儿其实并不及你。”孔少慕背过手去:“这些年为师确实做得不够称职,除教习武功外,你与绪儿如何相处,怎样相处,为师竟一概不知,以致如今……悔之晚矣。”

“师父……”聂清林竟是罕见地有些懵了,埋藏在心底的情绪朦朦胧胧,连他自己都还未能分辨出来,却骤然被长辈点破,一颗心渐渐明亮,可愈明亮愈是沉重,仿佛有个声音在告诉他——不对的,这是不对的。

“事已至此,为师只希望你能认清自己心中所想,无论作何决定,将来可莫要后悔。”孔少慕神色复杂,他知道,于公于私,自己是应该拆散他们的,可潜意识里却极度抗拒这样做,所以,他选择了一种更为冒险的方法——顺其自然,更何况……他连自己的事情都还没做好,有什么资格插手他人之事。

“还有一事,为师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告诉你。”孔少慕张了张嘴,终于叹出一口气来:“绪儿他……或许活不过几年了。”

“侯爷!我家大人有反应了!”戊寅虽然压低了声音,可言语中的喜悦却是遮也遮不住的。

风言滨悬了一晚上的心终于稍稍放下,闻言也不多话,几步就进了屋里。

屋内的血腥气息已经被清凉的草木香气覆盖,只有些许残留昭示着刚才的凶险,风言滨放轻脚步,生怕因脚步过重遮掩住殷绪轻的微不可查的呼吸声,直到看见那个让他担心地快要疯掉的人安安静静的躺在这里,看见他微微起伏的胸口,一直悬着的心才堪堪落下。

“多谢先生出手相救,本侯感激不尽。”风言滨恭敬地向为殷绪把脉之人做了一揖:“渭水风氏承先生一恩,他日必会报答。”

“侯爷言重,渭水风氏的恩情,老夫怕是受不起的,”一人缓缓从榻上起身,他笑睨了风言滨一眼,将他扶起:“老夫救人,唯本分而已。只是没想到……”他色泽略浅的眸子微微眯起,辗转之间竟透着久居上位的威严,语气却仍带着笑意:“渭水风侯与宗伯卿关系如此紧密,竟愿为宗伯卿向陌生人允下一诺,若老夫居心叵测,侯爷将来又待如何呢?”

风言滨一怔,对这种第一次见面就以长辈口吻说话的人,他本是应该斥责的,可或许是因为这人的语气太过自然,又或许是因为这人举手投足间让他觉得很……熟悉,风言滨的语气不自觉地带了些尊敬:“先生深夜前来救助本侯……挚友,本侯不胜感激,先生不喜钱财名利,本侯唯有许您一诺。渭水风氏一言九鼎,先生将来若遇难处,但凡本侯能做到的,绝不推辞。”

那人听到“挚友”二字时,眼眸闪了闪,他见风言滨神色真诚不似作伪,不由叹道:“侯爷情真意重,老夫钦佩。不过先前所说确非谦辞,老夫救他是本分,若因此得人重谢反倒不妥,若侯爷当真体谅老夫,便让老夫先行离去,老夫眼下还有要事,就先告辞了。”

他脚步微动,又想起了什么:“宗伯卿身体已无大碍,约莫傍晚便会醒,他现下虚不受补,熬些清粥喂下即可。”

说完,他转身就走,竟是一刻也不想多做停留,风言滨双眉微蹙,突然出声道:“先生可否留下姓名,本侯日后也好称呼。”

那人停下脚步,微微侧身,想了想,道:“过往名姓已作烟逝,侯爷若非求一字,便称我为‘罪先生’罢!”

话音落定,人已无踪。

“醉?”没有纸笔,风言滨只能猜测,殊不知,这同音的一字之差,其中含义却是千差万别。

“侯爷,”戊寅端来一盆热水:“大人伤处该清理了,您……”

“本侯来吧。”风言滨暂时压下心中疑惑,上前将殷绪亵衣脱下,殷绪腰间布条又被鲜血浸透,所幸这次拆下布条后伤处已经有所好转,血液渐渐凝固,不再不要命地往外流淌。风言滨拧干帕子,用轻的不能再轻的力度擦拭伤口周围的皮肤,眼睛被那狰狞的伤口刺的发痛。

“呃——”不知触到哪里,殷绪突然颤了一下,他手指轻轻动了动,像是要抓住什么。

风言滨试探着握住他的手:“我在。”

手里有了东西,殷绪才安定下来,风言滨感觉到手心轻柔的碰触,心中一动,俯身过去:“你想说什么?”

殷绪嘴唇开合,他气息尚弱,吐出的两个字却宛若雷霆乍惊,震得风言滨心神俱伤。

他说——“师兄。”

“……何须如此,”长久的停滞,风言滨只觉得心中的苦涩已漫至口中,吞不得吐不得,如鲠在喉:“单只为了愧疚,你便能做到这种地步吗!”

为什么要替他挡!为什么救他!为什么一直暗中助他!为什么……总在他要恨他的时候……做出这样的举动?风言滨几乎想抽身就走,可只是刚刚坐起一点儿,一只手就轻轻拉住了他的手指。

那力度如此微小,却如同一根薄而韧的细丝,将风言滨的心紧紧的扯住,再看殷绪,他仍旧昏迷着,苍白的脸颊上却沁了些红晕,他眉头紧蹙,声音也比刚才大了些:“别走。”

“……这句话,你又是和谁说的?”理智告诉他,他现在就应该放手,可缠绕在心中的那根线却在颤动,挣不脱逃不过,风言滨终于开口:“你听清楚了,本侯不是你师兄!”

“侯……爷,”就在风言滨以为殷绪不会再出声时,殷绪的手又紧了紧:“……晚……”

僵持许久的手终于颓然落下,却没有撞在床沿,它在半空中落入一个滚烫的手心,微热的水珠“啪嗒”一声滴落,融在了肌肤的触碰中。

“够了,”风言滨极度克制地将殷绪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本侯输了。”

他的胸膛微微起伏,昭示着心中波澜:“是你说的别走……就算要利用你的愧疚,本侯也不会再放手。”

东方破晓,满院的药草在晨曦的清风中摇摆,露珠从叶片身上滑落,滴入潮湿的土壤。

“你来了。”

来人沉默地推开柴门,草木特有的清芬扑面而来,它们本应使每一个到这儿来的人心旷神怡,然而却在这个人身上失效了,他没有再往前走:“师父。”

他一抬眼,那个背立他的男人被与脚踝平齐的药草包围着,他背后有一个石桌,桌上两杯茶,已经冷了。

“您已经知道了。”嗓音沙哑不似少年:“您杀了他们。”

茶里有毒,药草有被压过的痕迹。他师父不喜欢见血。

“他们两个跟了我三年。”他的语气仍然平稳,袖子下的手指却紧紧攥了起来。

“绪儿与你做了十年朋友,昨晚若我不在,他必死无疑。”男人道:“你们父子俩对朋友的态度当真一模一样。”

“我没想杀他!”

“所以刚才被拖走的只是你的两个手下,”男人终于转过身:“这只是个警告,没有下一次机会。”

“他不是你的手下,你没有资格摆布他的生死。”男人的话让他周身发凉,冷汗湿透后背:“你要记住,他不欠你的,是你,欠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