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何曾是两乡(四)(1 / 1)

果然是背后有人在作妖。

殷绪微微摩挲着下巴,入朝为官是一个很冒险的决定,特别是在实情不被大多数人所知的情况下,引起门内一些对商王室有明显抵触心理的激进分子的不满是无可避免的,流言会有多难听他也早有了心理准备,如晏秀所说,他确实不必为不知内情的蠢货们烦心,而真正令他担忧不已的,是付长老的态度。

“阿绪,他们都说你胆小怕事,恩将仇报,还没过河就想着拆桥,可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对不对?”繁玳昭红着眼眶,泪光在眼睛里滴溜滴溜地转,她不明白为什么一夕之间她的阿绪就变成了投奔敌人的卑鄙小人,扑面而来的流言压得她喘不过气,即使相信,她仍迫切地需要殷绪亲口给出一个答案。

殷绪叹了口气,伸手轻轻地将繁玳昭脸上的泪珠拭去:“昭昭,你相信我吗?”

“信,”繁玳昭虽然有些抽噎,回答却毫不犹豫:“你说什么我都信。”

“那好。”殷绪认真道:“有些事情我现在还不能说,到时候我自然会告诉你,而现在,昭昭,你只要相信我——我绝对不会做出有损鼎昇门的事情来,其余的,不要听,不要信,答应我,好不好?”

“——好!”繁玳昭终于忍不住,“哇”地一声扑进殷绪的怀里:“我就知道你不会的,你不会的,可他们都不听,爹也不听,阿绪,我好害怕!”

殷绪反射性地想要去安抚她,手伸到一半,却突然停住了,愣了半晌,他终于还是轻轻地拍了拍繁玳昭颤抖的肩膀:“我知道。”

“大人,”轻轻两下叩门,戊子在门外道:“卫大夫来请,是否推辞?”

忘了忘了——殷绪一拍脑门,师妹来的太突然,让他把还在宗伯府等着的事情忘得干干净净,说来也巧,他平时早出晚归,中午从不回府,若不是下午去登天台排练加冠礼需要换装,恐怕师妹真的要在外面等上一天才能见到他。

“推辞不必,便说我有些要紧事处理,未时之前必定赶到登天台。”殷绪略一思忖,吩咐道:“回来时到泰安阁打些菜回来,我常点的那些。”

“泰安阁?”繁玳昭隐约想起刚才守门的侍卫也提过这个名字:“有六娘的做的饭好吃吗?”

“各有千秋,总之不差。”殷绪摸了摸她的头:“第一次出远门,累不累?”

繁玳昭刚想摇头就被殷绪瞪了回去:“说实话。”

“累。”繁玳昭乖乖地说了实话。

“但是我很开心。”她飞快的在后面接了一句,还俏皮地吐了吐舌头。

殷绪失笑,繁玳昭的性格从小就是这样,风风火火地,一团孩子气,虽然有时有些任性,可她的可爱足以遮掩所有小小的瑕疵,令人心生喜爱。

“亳都城不太平,你先在我府里住着,等侯爷的加冠礼办完,我便差人送你回暮苍山。”殷绪无视繁玳昭眼里的恳求,残忍道:“你必须回去,绝对没有商量的余地。”

繁玳昭很不乐意:“为什——”

“因为你是我最重要的妹妹。”殷绪打断她的话:“我不可以把你置入险境,昭昭,别让我为难。”

“……好。”似是感觉到殷绪语气中的不安与担忧,繁玳昭异常乖巧地应了一声,在殷绪温暖的怀抱中轻轻蹭了蹭,缓缓地合上了双眼:“阿绪,我最喜欢你了——”

她的“喜欢”说的那么轻,好似一朵一吹就散的云,听在殷绪耳中却如平地惊雷,心中波澜久久不能平息。

“傻丫头,饭还没吃呢,就睡着了。”良久,满腹惆怅化作一声谓叹,殷绪起身,将枕在他腿上睡的正香的繁玳昭抱起来,放到了软榻上。繁玳昭睡的十分安稳,红润的唇瓣微微嘟起,像是将开未开的花瓣,微翘的睫毛在脸上撒下一片阴影,隐隐可看出眼下的乌青——从蜀地到京畿,数千里的路程,她真的太累了。

或许孔少慕真的没有说错,像他这样的人,只会给身边的人带来伤害,他的存在,就是个错误,是上苍卑劣的玩笑,笑到最后,伤人伤己。

殷绪凝视了繁玳昭一眼,蹑手蹑脚地走出了房门:“不要叫醒她,若她醒的时候我还没回来,就……”他回头看了一眼:“罢了,总之别让她出去,其他的事,等我回来再说。”

“大人,典礼相关的服饰用品皆已备好,在诸侯王的规格以上,又新添了三十二人制的雅乐,正加紧排演,以确保当日典礼万无一失。”卫大夫边走边道:“此外,司空府还送来许多额外的玉器,规格远超一般诸侯,老臣看在眼里,心中总有些不安。”

“王上是迫不及待地要向天下昭示,渭水风氏现在掌控在他手里。”殷绪嗤笑:“鼎昇门和渭水风氏,这么大的两块肉,他当真以为自己胃口这么大么?”

卫大夫心领神会:“咽不下去的东西,就算勉强含在嘴里,也总会吐出来。”

殷绪微微一笑:“学生览书时曾读到‘汤问;国事十四’,里面说‘不疾不徐,贪快而不得其味’,用在这里,不知是否贴切?”

“大人聪慧,你父九泉之下当可以欣慰了。”卫大夫抚了抚花白的胡子,心中感慨:“那么大人打算何时动身?”

卫大夫不是傻子,自然能够看出殷绪种种举动下的真意,雄鹰注定翱翔在天际,他不会在这小小的亳都城待太久的。

“我不能走,至少现在,还不可以。”令卫大夫出乎意料的答案,殷绪道:“我和侯爷,不能同时离开。”

如果他们两个同时离开,意识到自己被骗的商子密必然震怒,商子密本就不是一个很有理智的人,一旦将他逼急了,必然出兵,到时他会先打谁呢?一边是战乱刚平根基未稳的渭水风氏,一边是内乱频频党争不断的鼎昇门,无论怎么选,都不是殷绪想看到的结果,风言滨和付长老,他哪边都赌不起。

“眼下取信于王上,我只盼能将侯爷安全送至锦都,他安全了,有些事我才敢放手去干。”殷绪轻叹:“我想做的事可远远不止这些,说不定哪天老师您也受不了了要离开我,不过无论怎样,都请老师答应我一件事。”

卫大夫道:“我这一把老骨头了,太大的事,我也帮不上你什么忙,不过要是我能做到的,你就尽管说吧。”

“那就请老师在我快要失去本心的时候,狠狠给我一巴掌吧。”殷绪道:“我这一生拥有的也多,可真正牢牢把握在手里的却寥寥无几,唯望一颗初心不改,能留一隅清静,若连这隅清静都没了,我便也不再是我了。”

卫大夫默默地注视着他,许久才道:“——好。”

我答应你。

是夜,万里无云,驻守在商宫外的卫兵微微打着盹,被旁边的人推醒。

“干什么?”他睡眼朦胧,不太高兴道:“又要起夜?”

小兵哀求道:“吴哥,你就陪俺去一趟吧,这块儿阴森森的,俺不敢一个人起夜。”

“啐,有什么不敢的。”这么说着,他还是站起来了:“就是个快十年没人住的荒地,也不知道上面为什么非要把咱派到这儿来,走,我陪你去。”

小兵感激道:“吴哥,你真好!”

“少来这套,知道你吴哥好下回就少喝点儿水!”他笑着给小兵脑袋上来了一巴掌:“去上!”

“谢谢吴哥!”小兵喜滋滋地解裤子,他背过身去,突然,余光出多了个黑影。

“谁!”他拔刀,却发现那个黑影已经不在,他揉了揉眼睛:“睡多了,都重影儿了,黑娃儿,你好了没有!”

“好了好了,”小兵跑过来:“吴哥咱回去吧。”

夏天味儿散的慢,他和小兵挑了个挺远的地方方便,走回来已经精神了。

“这群人,没一个醒着的。”他顺手推了推面前的人:“站着都能睡着?”

那人摇了摇,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他才觉得不对,忙伸手在那人鼻下探了探。

死了,就在他和黑娃走的时候,身上还有热气儿,但确确实实地,已经是个死人了。

“啊啊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