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心曾与木兰舟(八)(1 / 1)

殷绪走马上任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一个人钻进王宫的藏书阁里,翻阅从商朝开国以来所有的文献资料,诸侯礼制、祭典章程,又把几个资历深厚的老大夫请来一一请教疑惑,短短三日,朝内所有成文的、不成文的规定,便被殷绪牢牢地记在了心里,所谓欲工其事必先利其器,想动手脚,先立住脚,他费了那么大劲儿可不是光为了讨好商子密的。

商周行六官制,天官冢宰、地官司徒,春官宗伯、夏官司马、秋官司寇、冬官司空,而殷绪所在之职,便是相当于后世礼部尚书的礼官宗伯卿。宗伯卿掌礼教,兴邦化,佐祭典,在全民崇尚神明的商代本是极为尊荣之位,仅次于地官司徒,然而到了商子密执政的今天,却成了六官中存在感最低的细枝末流。原因无他,商子密的王位来的不磊落,为王者本身都不符合“礼”字,又叫他如何喜欢上这个职务?便也只能草草搁置,不闻不问,逢年祭典潦草一拜,也就那么过去了。百姓不知内因,更是不会问出什么来,执掌礼教的宗伯卿就在刻意忽视的情况下逐渐走向了没落,从商子密篡位到今天的十年间,偌大的宗伯府内仅有五位年逾七旬的士大夫坚守于此,若非这些士大夫还算有些背景,只怕这宗伯府早给商子密拆了扩建林沛澄的司空府,哪里还能等到自己接手?不尴不尬,当真是丢给他一个好大的摊子。

“……此例极为特殊,大人可记住了?”卫大夫将商哀王年间的一次祭典细细讲了约有小半个时辰,累的口干舌燥,嘴唇发白。

殷绪忙递上一盅温茶:“绪都记住了,先生辛苦。”

卫大夫原是对这个年纪轻轻就平白无故地被封为宗伯卿的少年颇有微词,第一次被殷绪请来也并非心甘情愿,几次之后才有了改观,又见殷绪沉稳恭敬又虚心好学,渐渐地已经把他真正地当作了自己的学生在教。

“大夫,绪有一事不明。”殷绪翻开另一本卷轴,道:“依大夫方才所讲,西北发生地动后,哀王率各诸侯祭祖七天,食素一年,往后便形成惯例,凡大型天灾,皆沿用此法。然绪偶然读得一卷,其中所述模糊不清,绪甚为不解。”他手指指向卷轴一处:“还请大夫解惑。”

卫大夫还未看清上面的字迹脸上就已变了颜色,他连连咳嗽,一把将那卷轴扫到地上,疾声道:“你从何处翻来了这种东西!”

殷绪目露疑惑,惶然道:“大夫……何至于此?”

卫大夫讳莫如深,摆手道:“后生不知深浅,也罢,老臣今日便给你个忠告,关于那位王女的事,切记往后提都不要提,免得白白送了性命!”说到此处,他复杂地看了殷绪一眼,喃喃道:“冤孽啊……”

殷绪看起来仍有些茫然,他想了想,将地上的卷轴捡起,掰断捏碎,投入暖手用的炉台里。做完这些事后,他郑重地拱手一揖,道:“大夫指点之恩,绪没齿难忘。”

卫大夫眸中渐渐回暖,半晌道:“也罢,莫嫌老夫托大,自解答了你的问题,老夫便已将你当了半个学生,既如此,就不会不管你。”

殷绪何等机灵,立刻起身将卫大夫请到东席,叩首奉茶:“学生殷绪拜见先生,学生不肖,仅以一杯冷茶奉上,还望先生莫要怪罪。”

卫大夫受了这一礼,又将殷绪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点头道:“起来吧。”

他继续道:“你可知你是何人之子?”

殷绪垂眸,低声道:“知道,殷氏余孽。”

卫大夫浑身一震,心中突然涌起一阵悲伤,他干朽如树皮的脸颊上竟隐隐有了些泪光,许久不能说话。

“你父亲不是逆贼。”他低声反驳,像是在对殷绪说话,又像是在和其他什么人在争论:“他不是逆贼,他是我的学生!”

殷绪猛然抬头。

卫大夫却又不说话了,他晃晃悠悠地起身,不让殷绪去扶:“你初入朝堂,身份又复杂,定要时时来问,莫觉得丢人,性命才是大事。”

“当年老夫保不住你父亲,今日总可以替他看看你,也算了了一桩心愿了。”

殷绪送他出门,等他背影渐渐远去,才收起脸上的惊讶和茫然。他拿那卷轴本意只是试探,却没想到试出了他父亲的老师。说不感动是假的,他来到这里不过三天,卫大夫本没有任何义务来提点自己,可他却做了,且句句真情实意,掏心掏肺,最后一句,更是对自己的承诺——只要他还在一天,无论殷绪做出什么事,他都不会坐视不理。而这样一个人,殷绪已经找了太久了。

那份卷轴上标注的日期是商敬王十一年,也就是十六年前,是梁兆新曾对他说的,王长女商子茜窜动繁氏一族叛乱的时间,语句十分晦涩,似乎是当时发生了什么事,“日月昏暗,山川变色,长江倒流”,之后便是一大片的空白,似乎被人生生抹去了一段,后面就只接了一句“敬王祭天,开三鼎,天地复初”,往后就再没有别的了。它被压在一堆笨重架子的底部,积满了灰尘,有人将它刻意藏了起来,或许是为了掩盖什么,又或许是在保护什么,都未可知。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现在所发生的一切事情的源头,就在这份卷轴中所记载的——商敬王十一年。

“少爷,”戊寅快步走进来,道:“商……王上宣您进宫,不知道是什么事,据说林大人也在。”

殷绪微怔:“进宫?”都这么晚了,商子密叫他去干什么?

尽管疑惑,却没人会给他拒绝的机会,商子密派来的侍卫已经在外面等候,殷绪只来得及在心里哀悼一下厨房里炖了一下午的鹅肉,就无可奈何地跟着人走了。

这一谈就谈了两个多时辰,殷绪从殿里走出来时,外面已经是一片皓月当空的景象了。踏着月色,殷绪心中的纷乱渐渐平静。

“少爷,是什么事啊?”戊寅替殷绪披上一件外套,好奇的问。

“没什么,”殷绪道:“只是接了个活儿而已。”

其实这个活儿他早就知道,当时以为和自己毫无瓜葛,结果千回百转,终是转到了他的手里。

林沛澄告诉他,风言滨点明了要自己主持他的加冠礼,理由很充分,他是商子密亲封的宗伯卿,无法拒绝。

风言滨究竟想要做什么呢?骗他,不见他报复;伤他,不见他愤怒。殷绪以为自己已经说的很清楚,聂楚双已死,殷绪和风言滨只是刚刚认识,当时风言滨没有拒绝,现在却执意让自己主持他的加冠礼,那种无力的感觉又出来了,殷绪只觉得茫然,风言滨,这个人,他究竟想做什么呢?

他不知该如何补偿风言滨,他要做的事情太危险,风言滨本身就处在风口浪尖中,再靠近只会让两个人都更危险,点头之交,或是素不相知,才是最安全的距离。他愿意在远处不动声色地提供帮助,却绝不能再将风言滨扯进他的生活,而现实却是风言滨死死扯着他的手,不准许他离开半步,该怎么做?

他不知道。

“让我自己走一走。”殷绪道,他不想让其他人看到自己的无助,就算是一直当孩子宠的戊寅也不行。

戊寅欲语还休,想了想,还是把话咽了下去。他直觉不能将那天听到的事告诉殷绪,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商子密在宫中修建了一座莲池,亳都地处北方,莲花开的自然没有江南多,但却也还是有的,粉粉白白的相间漂浮在水中,也很是可爱。

殷绪绕着莲池走,夏蝉声声,加上心绪烦乱,倒也没注意到身旁的动静。

“是谁!”

突闻一声娇喝,殷绪脚步一顿,心生不妙——他不会是走到后妃住的地方了吧?

待草丛中那人钻了出来,两人打了个照面,殷绪有些诧异,又觉得有点好笑。

“又见面了,白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