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心曾与木兰舟(七)(1 / 1)

大典已成,殷绪顶着一堆诸如审视,怀疑的目光走出王宫,去往商子密为他新配置的府邸。拿到“保证金”后,商子密的速度可谓迅捷,短短五天,王畿北部的一庄宅子上就挂上了“宗伯府”的牌匾,而值得深思的是,这幢宅子与空置已久的“殷府”仅仅隔了一条街,父子俩分侍二主,住处却正相对,这不仅是对殷绪的试探,更是一种发泄——当年殷凌站在商子密的对立面刀兵相见,今日便要殷凌的游魂看着自己的儿子侍奉杀害自己的敌人,定要他死不瞑目才行。

殷绪坐在轿辇上,有些心不在焉。五日之期已至,他心中仍然忐忑不安,对于风言滨,他不知究竟该用何种语言去形容,只知道,他就像扎在心里的一颗刺,轻轻一碰,就有密密麻麻的疼。

泰安阁是王畿内最大的食楼,由施、白、云三家共同建立,汇集各地美食,而其中最有名的便是并称三绝的卤鹅、红油猪蹄、青鱼糕,几乎每桌必点,来之前殷绪粗浅地将泰安阁打听了一遍,此地人多繁华,却不知风言滨为何偏偏选择了这里。

离未时还有一会儿,殷绪茫然地在街上转来转去,自己都不知道要干什么,终于,他的脚步停在了一个挂满铃铛的小摊子前。

“老伯,这个怎么卖?”殷绪拿起一个银质的小铃铛,他一动,里面的小滚珠就滴溜溜地转起来,发出清亮的响声。

“青贝五枚,加一枚可以刻字。”卖铃铛的老伯正和过路的友人说着话,见他来了,便擦了擦手,拿起了刻刀。

殷绪付了钱,道;“刻一个‘滨’字,率土之滨的滨,莫要刻错了。”

“请问渭水风侯的雅间在哪里?”殷绪走到掌柜的面前:“在下楚双,前来赴侯爷之约,烦请告知。”

“您就是楚公子?”掌柜的眯起眼睛,仔仔细细地把殷绪全身看了一边。

殷绪站着没动,任由他打量。

“小老儿无礼,公子莫要怪罪。”掌柜的赔了罪,从柜台前走了出来:“请随小老儿来。”

不过几寸厚的门板,此时却像天堑一样难以翻越,殷绪深吸一口气,如同对待一个一吹就散的羽毛一般,轻轻推开了雅间的门。

“你来了。”

风言滨背对殷绪站在窗前,案几上空空如也,连壶茶都没点。

“侯爷。”似有千言万语,却不知如何开口,思绪万千,到嘴边却只余两字。

“不必叫我侯爷。”风言滨转过身来,面上无喜无怒,一片平静:“今日我不是渭水风侯,你也不是鼎昇门二少爷,仅仅就是风言滨和聂楚双,如何?”

殷绪闭上眼睛,末了,点了点头:“总该有个了结。”

风言滨率先入座,道:“坐。”

殷绪沉默着坐下:“侯……想问什么,楚双必定知无不言。”

“好。”风言滨也不推辞,直接道:“当日你引我去平章,是为了杀我?”

“不,只是活捉。”殷绪道:“灭口并无好处,反而使风言漓白捡便宜,不如多一个筹码来的划算。”

“那么你我二人独处时,为何不抓?”

“侯爷不顾生死将我背出雪山,若再恩将仇报,枉为人也。”

“风府内乱时,为何不走?”

“是我陷侯爷于不义,危难之时,如何能走?”殷绪道:“当日入世子府,心怀叵测,若无我从中干预,想来林紫荆不会那么快就发作。”

风言滨定定看着殷绪:“我走时,你说‘也许不用等那么久’,是否在那时你就已经做好的今日的准备?”

“是。”殷绪道:“那时还没有确切的行动,但王上这里,我是必须要来的。”

风言滨听出了殷绪的话外之音,扬眉道:“那么你来这里,根本不是为了归顺于商子密,是不是?”

殷绪愣了一瞬,突然笑了:“侯爷是因为被我骗了一次,所以已经不敢再相信我了么?”

风言滨道:“归不归顺与我何干?今日,我只想听真话。”

“是。”殷绪敛去笑容,正色道:“以鼎昇门余力,背水一战未尝不能得胜,但伤敌一千自损八百非明智之举,不若牺牲财力以换取喘息之机,只要人还在,其他东西总会有的。”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么?”风言滨道:“不怕我说出去?”

殷绪道:“侯爷会吗?”

风言滨眉毛抖了抖:“本来不会,但如果你再这么侯爷侯爷的叫下去,可能就说不准了。”

“……”殷绪哑声,半晌才道:“风……言滨。”

“我……侯爷叫习惯了,一时改不过来。”殷绪有些不知所措,风言滨的态度好像还停留在锦都的时候,他越温和,殷绪越愧疚。

“那日为何救我?”

那日是……殷绪的大脑仿佛死机了,许久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群芳宴那日:“那些人为我而来,却连累了侯……你,怎能言‘救’?”

风言滨用一种了然的目光看着殷绪:“楚双,你比你自己以为的更在乎我。”

殷绪如遭雷击,手指反射性地一缩,带动了腰间新买的铃铛。

“那是什么?”风言滨顺着声音看过去:“给我的?”

“……是。”殷绪这才想起刚才一时冲动买下的小玩意儿,一时窘迫万分,小小的一个铃铛,解了几次都没解开。

风言滨看着他忙活,唇边扬起一抹笑意:“我来吧。”

“不,不用了。”殷绪脸微微涨红,举起铃铛送到风言滨手中:“已经解开了。”

“为何送铃铛?”风言滨手指拂过银铃上的‘滨’字,道:“莫非我一摇铃铛你就会马上过来?”

“那要看距离。”殷绪好像傻了,竟然真的认真回答起来:“方圆十里之内都可以,百里费点劲,再远就真的听不到了。”

风言滨也没料到他会真的回答,还说的这么一板一眼,他看着才反应过来的殷绪懊恼的神色,“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笑够了,他轻松至极地抛下一句话:“那么,最后一个问题。”

殷绪凝神细听。

“现在的你,是楚双还是殷绪?”

殷绪一怔,随即苦笑,该来的总会来的,躲也躲不过。

“楚双此人,本不存于世,他为侯爷而生,于今日故去,从今往后,世上无楚双,还望侯爷,好自珍重。”

他起身离席,曲膝,俯身,下拜,行了一个庄而重之的大礼。

风言滨默默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待礼成,他也起身,向殷绪行了一个平辈的礼:“宗伯大人,很像本侯的一位故人。”

殷绪敛身回拜:“绪初见风侯,亦颇觉熟悉。往后朝上相见,还望侯爷多加照拂。”

“那么今日,就先告辞了。”

不知是谁先开口,最后一句,异口同声。

出了雅间,两人互相道别,风言滨就车,殷绪步行,分道扬镳,往昔如何,终已不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