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下暮云长(七)(1 / 1)

“本侯来的匆忙,未及仔细准备,只有略备薄礼恭贺林大夫寿辰,还请大夫见谅。”话是客套话,说话的人脸上却无一丝客套之意,他眼下一片掩都掩不住的青黑,透露着难以言喻的疲惫。

“风侯哪里的话,”林沛澄将风言滨的疲态尽收眼底,笑着回了一礼,眼角的细纹无损于他周身儒雅的气质,非岁月沉积所不能带来:“不过一个小小生辰,劳风侯百忙之中亲自前来,当真叫老夫过意不去。”他命下人将风言滨带来的寿礼收起:“听闻风侯水土不服甚为严重,老夫特请了几个你那儿的庖厨,吃些熟悉的东西,或许症状会好一些。”

林沛澄笑语晏晏却又不过分热情,端的是一副长辈对晚辈的殷切关心,仿佛从不知道自己的姑母与风言滨之间的龌蹉,对于林紫荆,他只字未提。

风言滨不愿多说,只有一搭没一搭地接着话,礼貌中透着疏离,身体随着林沛澄走进庭院,心却已飘向远方。

“风侯?”林沛澄出言提醒,风言滨出神地太厉害,让他想装看不见都不行:“看风侯精神不甚佳,老夫昨日闲中无事,亲手烹了些参汤,风侯若不嫌弃,便尝尝老夫的手艺如何?”

未及风言滨回绝,他已命人把汤端了来,亲自盛了一碗递给风言滨。风言滨推辞不过,便抿了一口,淡淡道:“林大夫好手艺。”

“沛澄的手艺确实极好,若非孤身边人手不够,必定要汝日日为孤做一道瓮盂蒸肉,才不算辜负你的好手艺。”

林沛澄有些惊讶:“王上,风侯爷到了。”

商子密从檀木屏风后悠然走出,一张方正面孔,宽眉长目,虽不算一等的俊朗,却也别有一份威严的王者之气,他向林沛澄微微颔首,一屁股坐在了最上首,他面前早设了一副与林、风两人不同的紫陶雕漆碗,他显然是早已在此,等风言滨来后才到屏风后面的。

风言滨似乎早已预料到商子密会在这里,并没有太多惊讶,不过是瞳孔缩了缩,便起身向商子密作了个揖:“臣渭水风氏风言滨见过元王,恕臣失礼,未想到会在林大夫府上见到元王,臣还以为此生都只能通过锦都的侦督司与元王交谈了呢!”

他话里带刺,偏偏语气平淡地连起伏都没有,神色也无异常,商子密眸中闪过一丝阴霾,依礼制,诸侯王面见商王需行大礼,如是首次更需提前一日焚香沐浴,祭祀神灵,风言滨这个样子,分明没有将自己看作是诸侯国的属臣,更没有把他这个商王看在眼里!商子密暗暗咬牙,面上却一切如常,他隔空虚扶了一下风、林二人,道:“无妨,今日孤便衣前来,只为给林卿过寿,不必在乎那些虚礼,林卿、风卿,坐。”

林沛澄侍奉商子密多年,稍窥他神色便知他杀心已动,忙打圆场道:“王上谬赞,瓮盂蒸肉初尝时确实鲜美,日日吃却嫌过分油腻,若论真正珍馐佳肴,不及副后亲手为王上所做万一,可惜副后久居宫闱,我等无缘相见,便委屈王上与风侯退而求其次,指点指点老臣府中庖厨的手艺了。”

商子密面色微缓,倏尔皱眉道:“孤早说过,不爱听汝自称什么老臣,孤长汝三岁有余,若汝是老臣,那孤又是什么?”他故意加重了那个“老”字,对林沛澄的称谓十分不满。

林沛澄微愕,旋即浅笑:“臣知错。”

风言滨在一旁冷冷看着两人之间暗潮涌动,头微微偏向一旁,不知在想些什么。

“瞧老……”林沛澄见商子密又瞪来一眼,忙改口道:“瞧臣这寿星当的,怠慢了风侯,风侯快请入座,尝尝这笋干焖鹿脊,可是锦都正宗?”

风言滨神色淡淡,径自夹了块鹿肉放入口中,道:“烹治之法一致,所加酱汁却不同,失了鹿肉原味。”

“孤却觉得这种酱汁极为可口,更胜渭水之地做法许多。”商子密亦夹了一筷子放入口中:“所谓入乡随俗,管他在渭水什么味儿,到了亳都王城,亦要按照此地的口味来,否则……又怎能讨得了好去?”

这话便是明着在敲打风言滨,风言滨冷笑一声:“元王所言甚是,一个地方的菜式若想在一个新的地方站稳脚跟,必要迎合当地人的意愿做出适应的调整,不过可惜,再如何改变,鹿肉也换不成雉肉,笋干也不会变成蒲白,您说,是也不是?”

言毕,他心中反倒一愣,“是也不是?”他怎会突然用上楚双的话?那人说这话时的狡黠,灵动如猫儿的眸子,皆令他思念不已又神伤不止,如今,要他去哪儿寻那个笑吟吟的聂楚双?

席上气氛渐渐凝重,风言滨不再失神,直视商子密双眼,气场全开,竟暗暗压过商子密与林沛澄两人!纵使只身前往林宅赴宴,纵使此次入亳都只带了不到一千人,他依然不担心商子密会对他下杀手,亦不必卑躬屈膝,他是渭水风氏的家主,他一人便代表了整个风家,即便受胁,渭水风氏也不会向任何人低头,前朝姒氏不会,先王商子高不会,更遑论一个谋朝篡位的商子密!妄想他风言滨俯首称臣?做梦!

许久,商子密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你想要什么?”

“元王的条件,我渭水风氏都做到了。”风言滨目光似万年寒冰,冷冷睨过商子高身上的纯黑缎袍,商朝以玄鸟为瑞祥之兽,唯商王可用玄鸟图案装饰,祖父却曾对他说过,商子密还未登王位时便已在诸侯王的礼服上绣了玄鸟,可笑如今如愿登上王座,却极少再穿绣有玄鸟的衣衫,所谓低调,不过心虚气短罢了。

“本侯不是祖父,对什么家传信物没有兴趣,为元王做事也不过是为了拿回自己的东西而已。”风言滨话锋一转:“但现在本侯改变主意了。”

林沛澄道:“愿闻其详。”

“该我风家的自然要还回来,除此之外,本侯还有三个条件。”风言滨伸出三根手指。

“一,告诉本侯,鼎昇门到底是什么组织,与商王室有什么关系。”

林沛澄道:“风侯问起,我们必定知无不言。”

风言滨点头,继而说出第二项:“二,一月后的继任大典上,为本侯加冠之人,由本侯自己选。”

商子密沉吟片刻,道:“这也不难,汝心中有数即可。”

“三,”风言滨放慢语速,一字一句道:“渭水护卫军的规格,扩增五千!”

五千!风言滨语出惊人,商子密瞬间脸色变了几变,林沛澄虽仍维持着镇定,眼神也略微凝滞,各地诸侯王手下的编军规格早有定文,决不可轻易更改,一旦打破了原有的平静,等待着的,必然是战火纷飞!

林沛澄不动声色道:“风侯可知自己方才说了什么?”

风言滨并不看他,他目光投向窗外艳丽似火的霞光,道:“这难道不是你们想要的?挑起战火,重划天下格局,不管愿意与否,从湄洲将军府毁于火光那日起,渭水风氏就已入局,与其后知后觉地被你们拖进来,不如先下手为强,总可以讨得些好处,本侯何乐而不为?”

商子密拍掌笑道:“渭水风氏,果非徒有虚名!既如此,孤应了你就是!”

渭水与亳都相距甚远,即使加了那五千护卫军,风言滨对他也构不成什么实质性威胁,倒是很可能引起周边的云氏、施氏的强烈不满,诸侯间的争斗,无论输赢皆是商王室得利,他乐见其成。更何况这扩编令一出,就代表着渭水风氏彻彻底底地站到了自己这边,连扩编的军饷都是风言滨自己出,他不过下个命令就能得一员大将,这样的好事,他有什么理由不接受?

林沛澄道:“自商汤起,百年格局不变,风侯既要做第一人,难道就对这万里河山没什么想法么?”

“禹堪破天机,千年前便铸九鼎称量天下,其中一鼎,便立于我风氏宗祠。”风言滨道:“本侯既不会拱手让人,也没兴趣集九鼎于一身。”

他余光扫了眼商子密,起身便走:“本侯是不是第一人,元王心知肚明,既有集九鼎之心,亦要有集九鼎之力方可成事,本侯无甚可说,便只能先行祝元王得偿所愿。”

“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