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下暮云长(八)(1 / 1)

“我并不知道这位置原先定的是你,如果知道,我不会与你抢。”

……

“既然看我不顺眼,当初何必来救?既然杀心已动,又何必赶来这里惺惺作态!”

小殷绪气息不稳,待要再骂,聂清林在旁按住他的肩,道:“你伤还未好,回去吧。”

小殷绪喘了喘,应了声好,再看向付疏篆,眼中只余浓浓的失望:“你走罢,别让我……至少现在,别让我再看到你。”

付疏篆紧追几步,却被聂清林一剑抵在喉间:“清绪阁不欢迎你。”

“为什么把华墨送到祖父手里!”付疏篆望着殷绪离去的背影,仍抱有一丝希望:“既然恨我,为什么不等门主回来交给他处置!”

当年的殷绪脚下一顿,没有回头:“从前有个人被蛇咬了一口,从此连绳子都怕得要命,后来有一天,他不慎被困入一座枯井里,井底有绳子可以自救,可这能自救的绳子,他却连看都不敢看,然后,他就被困死在了这口井里。”

付疏篆怔怔看着殷绪的背影,双手下意识地握拳攥紧。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这是最愚蠢的做法,我不会那样做。”小殷绪骤然回头:“就算伸下来的是那只咬过我的蛇,我照样能用它从井里爬上来,因为你放弃生存的机会,不值得。”

……

“嘶——”许是吹了半夜的凉风,太阳穴里好像有把小锤子不停的敲击,殷绪头痛欲裂,眼睛还没睁开,他哑声道:“水。”

冰凉中略带粗糙的触感送至唇边,殷绪想也不想地就着执杯的手喝了起来,水很快见底,他不太满意地舔舔嘴巴,嘟囔道:“还要。”

手的主人轻笑:“好。”

殷绪皱了皱眉,眼睛突然睁开,目光犀利丝毫不见睡意:“是你?”

付疏篆去倒水的脚步顿住,回头道:“怎么,不能是我?”

“可以,当然可以。”殷绪嗓音仍带着些微的沙哑:“付公子纡尊降贵,我感激不尽。”

“……”付疏篆将水递给殷绪:“先喝水吧。”

殷绪颇为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接过陶碗一小口一小口抿起来:“谢谢。”

付疏篆复又在床沿坐下:“不怕我在水里下毒?”

殷绪反问:“你会吗?”

付疏篆笑了:“你觉得呢?”

殷绪摇了摇头,轻笑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怎么,托兰回的信有问题?”

付疏篆道:“此事不急。”

殷绪饶有兴致地重复:“不急?”

付疏篆顿了顿,道:“渭水风侯门下要新增五千护卫军,商子密已经同意了。”

殷绪心脏突地一颤,五千护卫军?风言滨究竟想做什么!根基未稳便要强行出头,势必招致非议,得不偿失!

心中纵有惊涛骇浪,他表面上仍巍然不动:“付长老那儿如何说?”

付疏篆道:“前车之鉴历历在目,不可不防。”

殷绪默然,会出现这样令人始料未及的状况,他其实占了很大一部分责任,若非……罢了,如今再说这些也没什么用了。

“风言滨此人,年轻气盛,行事却颇有一套章法,”殷绪的困意完全消去:“以我对他的了解,扩军一事多半是他向商子密开出的条件,他不是任人摆布之人,至于为何突然扩军……就只能去问他本人了。”

付疏篆盯了殷绪半晌,道:“前年冬祭从北地送来的山参,现在何处?”

殷绪冷笑:“何必明知故问。”

自那日风府内乱,风老侯爷再未睁开过眼睛,虽然胸中一息尚存,却也不过吊着一口气罢了,这对祖孙之间情感复杂,风言滨不提,却也一定不希望听到祖父的死讯,他别的做不到,区区一个山参还是送得起的。付疏篆突然问及此事,必然是要拿来做一番文章。

付疏篆道:“看来,传闻虽然不可尽信,却还有其真实之处。”

什么传言呢?付疏篆没有说,因为两人都心知肚明。殷绪道:“我原是不想再与他见面的。”

付疏篆道:“你不去,去的就是聂清林,商王室那里,总要有个交代。”

殷绪沉默,忽道:“依附商王,鼎昇门永无出头之日。”

“总会有办法,你什么都别想,唯一要做的事就是——听话。”付疏篆从殷绪手中抽出空了的陶杯,起身离开:“托兰巴木的信我已让暗卫去拿,看完信再睡一会儿,剩下的路,要在五天之内赶完。”

殷绪目送他离去,良久,出声道:“回来了?”

“少爷。”一个人影陡然出现在殷绪窗前,他肃容而立,背上却滑稽地背了个一看就分量不轻麻布包袱,一件外袍轻轻落在殷绪身上,这人将背上的包袱解下来交给殷绪,道:“付疏篆翻了好几遍才肯给属下。”

殷绪脑补了一下付疏篆焦头烂额翻包袱却什么都找不到的挫败场景,唇角微微翘起:“任他翻,翻到了算我输。”

解开包袱,一层层厚厚皮革争先恐后地弹了出来,殷绪被面前难以形容的味道冲的打了个喷嚏,不禁吐槽:“粗制滥造!”

见一旁的暗卫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样子,殷绪重重叹气,没好气道:“愣着做什么,把这些玩意儿理好了,我一张张看。”

暗卫终于忍不住笑意,露出一口大白牙,替殷绪把一张张皮革理好,还微微移远了些。

怨不得皮子多,托兰巴木的字写的忒大,一段话能蹭出一整张皮子,简直浪费,还基本是些废话,大意是这样:

你小子这么长时间才来信太不够意思,你过来老子拿酒灌死你。这边的事都挺好,现在老子娘被老子抢回来了,天天看我叔叔部下那帮龟孙子被老子打得屁滚尿流,笑的非常开心。

你的意思我明白啦!虽然老子牛逼老子用不着外援就能打胜仗,但过段时间天儿就冷啦拖下去不好,今年冬天之前把这边的事儿搞定,咱直接就把商道接起来,这样老子就不愁没粮食过冬啦!交涉的事儿你定,老子信得过你,别让那帮老狐狸糊弄老子就成。

哎呀,也没啥好写的,就这样吧。改天过来玩儿,老子娘想见见你。

又,老子还很贴心的给你准备了几张空白皮子,回信就写上面儿吧,你小子磨磨唧唧用骨头片子写信太沉把老子马都累坏了。

——好兄弟,托兰

殷绪看完,整个上半边脸都被黑暗笼罩了,他阴惨惨地笑了一下,暗卫默默打了个寒噤,有意识地往旁边挪了几步。

“少……少爷?”他颤巍巍提醒道。

“嗯?你怎么啦,躲那么远做什么?”殷绪恢复正常,笑眯眯地招手:“过来,把案上的水给我。”

暗卫寒毛一竖,迈着小碎步走了过来:“少爷,水来了。”

殷绪接过水,将手中皮革的一角浸在水中,过了一会儿,他又拿出来,在边角处搓了又搓,搓出一层轻薄似纱的皮子。

“你去搓那个角,我们一起揭。”

暗卫学着殷绪的样子,小心翼翼地搓出了另一边的黏和口,顺着边角揭开那层写着托兰巴木回信的薄皮,里面,赫然是另一封回信!

见暗卫一脸震惊,殷绪简单介绍道:“西戎特制的密信,掩人耳目的写在表层,真正的机密却在里面。”

殷绪微微一笑:“看在他这么尽心尽力的份上,我就不计较别的了,把其他密信都处理了,揭的时候小心点儿,别撕坏了,这么好的皮子,等我卖了就给你涨工钱。”

暗卫激动道:“少爷!工钱是我一个人涨,还是乙卯他们一起涨!”

殷绪挑眉:“你给他们送?”

“当然不!”暗卫毫不犹豫地拒绝:“我去给少爷搓皮子!”

殷绪失笑,这话听着怎么就这么怪呢?

殷绪低头去看回信,这是他与托兰巴木早就定好的事,若无急事不往来,而若他在信后加上鼎昇门的徽印,便是已被长老们盯住了,这时托兰就会先想办法通知聂清林,殷绪真正要的聂清林的回信,便藏在薄皮下。

万事都需早作准备,付疏篆也许知道有问题,可他找不出来,那就怪不得自己了。

傀儡娃娃?听话?真是可笑,付疏篆从哪儿看出来,他殷绪是任人摆布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