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下暮云长(三)(1 / 1)

付疏篆似乎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却并未放手,只是稍稍松了些力度:“这是你第二次对我说这句话。”

“也是最后一次。”殷绪冷冷道,他一把挥去赖在他颌骨上不走的手:“若再有一次,你的手就废了。”

付疏篆神经质地笑了起来:“我很期待。”

“随你。”殷绪懒得再跟他废话:“还替人带了什么话?一并说了吧。”

“带话?没有必要。”付疏篆道:“今日我站在这里,就已经胜过千言万语,阿绪这么聪明,难道不明白?”

他怎会不明白?分明是太明白了,却还不切实际地抱有一丝幻想,直至付疏篆出现在眼前,这种幻想才被彻底打破。

付疏篆勾起唇角:“我付家对傀儡娃娃没什么兴趣,当然,也没什么理由拒绝——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你费了那么大功夫才从傀儡的阴影下逃出来,一定不想重新回到过去那种连个小虫子都能捏死你的境遇吧?”

殷绪道:“那也要看虫子是被谁放出来的,拜你所赐,我可是被虫子狠狠地咬了一口,不过……”他一语双关:“好像放虫子咬人的人也伤得不轻?怎么,被自己看中的傀儡替代的滋味如何?关在家里这许多年,想必付公子对此感触良多。”

付疏篆被殷绪反将一军,面上却不见丝毫恼色:“技不如人,我愿赌服输,不过今日你我故友重逢,即便不能把酒谈心,也不防替我解一解这心中存疑?”

殷绪道:“付公子想问什么?我洗耳恭听。”

付疏篆砸了咂嘴:“与其说是存疑,不如说是意外之喜?明明是针对长老们的一次清洗,却偏偏放过了位于长老之首的付家,你说,奇不奇怪?”

殷绪道:“公子说笑了,不过是整顿门内事务,何来针对长老一说?”

“不承认没关系,我心里清楚就够了。”付疏篆又道:“我记得一年前,一份写着付家所有暗线的名单完完整整地送到了你面前,可据我的观察,你的好师兄根本不知道这件事,你从未想过把这些告诉他,是不是?”

“你从头到尾都很清楚,现在并不是对鼎昇门所有长老开刀的好时机,真正损失惨重的只有皇甫那废物一人,于我们而言却只是一个警醒,你故意打草惊蛇,甚至不惜把自己扔进火坑里,究竟是为了什么!阿绪,我是该感谢你的良苦用心,还是给你一巴掌让你好好清醒,告诉你到底应该站在什么位置!”

“我站在什么位置不用你来指使!”殷绪心头火起,冷声道:“十年前我不是你的傀儡,十年后也不会是!付长老于我有恩,我时时铭记,便是今日要我去死也不会有丝毫怨言,可我绝不会拿师兄当报恩的筹码!你给我听好了,刚才那条狗是我撵出去的,聂将军是我救出来的,护送他们去黎洲的人也是我安排的,长老们的损失更是我一人谋划,与他人无尤!你来监视就尽管监视、想一刀刀割肉我陪着你折腾、想杀了我现在就可以动手!我只一句摆在这里——”殷绪透过衣物指向跳动的心脏:“只要这里还有一口热气在,我就不会让你们对师兄下手!”

“好、好、好!”付疏篆连说三个好字,眉间也已尽是怒色:“现在你的眼里,除了你的好师兄还有什么!我付家今日不动他,明日不动他,来日他动我们时你又当如何!扪心自问,你当真舍得眼睁睁看着我、看着视你如亲孙的付长老血溅当场?你舍得吗!”

不舍得。他怎么可能舍得。

这一点,殷绪自己知道,付疏篆知道,聂清林……也知道。

付疏篆说的每一句话都没有错,他脑子里清清楚楚地放着付长老在鼎昇门所有暗线的名单,只要向聂清林透露一点儿,很快就能缕出一条线来,若再加以谋划,付家必然元气大伤,自然也就无暇对付师兄,可……他舍不得。

所以费力提醒,不惜拿皇甫长老开刀;打草惊蛇,使门内诸人不至于在即将到来的腥风血雨前毫无准备……他挖空心思让所有人看到鼎昇门所处困境,一致将目光投向外患,就是为了将内部争斗暂时按下。可他越是不愿去想,越是有人非要逼他去想,逼他直视血淋林的事实——一点余地都不留。

说他优柔寡断也好,妇人之仁也罢,就像雪山时不忍对风言滨下手一样,即使支持聂清林的心从未改变,他也无法对两虎相争的局面冷眼旁观。不听、不看、不想,对他来说永远只是奢望。

可不可以来一个人,一个就好,告诉他,他到底该怎样做?

“你舍不得的。”

付疏篆笃定道,似是看透了殷绪心中所想,他满意一笑,笑容中却夹杂着莫名的苦涩,唯他自己听见心头一声叹息——“我也舍不得。”

舍不得什么呢?

他没有再想下去。

他起身:“既然杨瞿已经是个废人,我也就不再计较什么了,不过往后……”付疏篆眼中透着一丝冷意:“还是思虑周全些好。”

“没有一个人能够完全属于自己,我不能,至于阿绪你,更是不可能。”在将要迈出门槛前,付疏篆侧头看向殷绪:“事到如今,我便也与你摊平了说,只要有我在一天,这门主之位坐与不坐,就由不得你。”

“少爷,少爷?”

“……嗯?”侍卫一连叫了好几声,殷绪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何事?”

侍卫略带担忧地看了他一眼,将手中整整一大碗的棕黑药剂端到殷绪面前:“这地方好几味药材都找不到,属下只好多熬了一碗,少爷您趁热喝。”

殷绪简直哭笑不得:“量变转化成质变这句话不是这么用的……罢了,你先放这儿吧,辛苦了。”

侍卫欲言又止。

“还有什么事?”殷绪等了半天还不见侍卫起身,不由出口询问。

“属下……”侍卫犹豫道;“属下以为,付疏……付公子来者不善,少爷应多安排些人手。”

殷绪挑眉,调侃道:“哦?你就对自己一点信心都没有?”

“属下不是这个意思!”侍卫脸色微微发红:“我是想说,是不是可以把锦都的人手调过来,这样……”

“我明白你的意思。”殷绪笑了笑:“不必想太多,付疏篆暂时还不能拿我怎样。”

不,你确定真的明白我的意思吗……侍卫一脸的不敢苟同,他看着明显不在状态的殷绪,决定说的再明白些。

“少爷要是不放心风府的事,让分舵的人看着不就好了,何必把自己的暗卫派过去?”侍卫一想到付疏篆如入无人之境的狂态就牙痒:“若不是乙卯他们都不在,少爷也不会连一个付疏篆都制不住。”

殷绪被他脸上生动的表情逗得扑哧一笑:“要真制住了,你还想揍他一顿不成?”

侍卫虽然没说话,眼睛里却明明白白地写着“有何不可”四个大字。

笑过之后,殷绪心情终于好了些:“好了,此事你不必放在心上,付疏篆来这儿就是为了挑我的错处,今日不过是一个下马威,往后更过分的多得是,若是每次都要气上这么一会儿,没等他走你就先被自己气死了。”

“难道就一直忍着他不成!”

殷绪摇头:“与其说忍,不如说以不变应万变。他想做什么随他去做,任他花样百出,我自巍然不动。不过今时今日我虽不至于再仰人鼻息,却仍有许多不得不为之事,只是苦了你们,少不得要受些委屈了。”

侍卫诚恳道:“如果属下在意这些委屈,当初就不会决意追随少爷,唯独惭愧不能替您排忧解难,但凭少爷吩咐,属下万死不辞!”

殷绪失笑:“我还记得你当初连话都讲不明白的样子,想不到跟了我这些年,长进的最快的竟是这张嘴。”

侍卫有些羞涩:“跟着少爷,闷葫芦也得长出个嘴来。”

殷绪一怔,随即大笑,不禁想到了远方的那个闷葫芦,心中暗叹一声,同样是闷葫芦,怎么他心心念念的那个闷葫芦到现在还没被他锯出嘴来呢?

“把乙卯派到锦都虽然不妥,却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补偿。”殷绪合眼:“大概以后是见不到了,等风言滨回府再让乙卯回来吧!往后不必再向我汇报他的事了。”

不知从那里来的清风吹进屋中,将散落在案几上的碎末吹散,还未完全捏碎的骨片上依稀几道浅浅划痕,隐约勾勒出一个字——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