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下暮云长(一)(1 / 1)

不过初春时节,锦都街边柳树已抽出嫩绿新芽,远远看去,似披着一层绿纱,浩浩荡荡的车队排了满满一条街,尽显渭水风氏底蕴。风言滨依照诸侯参拜商王的礼节换上了最正式的礼服,在众人簇拥中上了马车。

殷绪骑马随侍,一直送到锦都城外的陵水河边。

“侯爷,”殷绪隔着帘幕轻声道:“楚双这就先回去了,侯爷一路小心。”

“等等。”风言滨将阻隔两人的帘幕掀开,拖着沉重的礼服下了车。

殷绪连忙伸手去扶,怎奈礼服实在沉重,单是这么一动,后面的衣摆便出了褶皱,风言滨头上的紫玉冠也微微倾斜。

殷绪无语地看着宁可大费周章也要下车的风言滨,踮起脚尖替他将紫玉冠戴正:“过了今天,侯爷便将这身礼服换下来吧,在路上委实不方便。”

他清浅的呼吸喷洒在风言滨的侧脸上,温温热热,挠的人心里发痒,风言滨心跳微微加速,竟不自觉地把住了殷绪的手,希望他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

“本侯回来时,还能再见到你吗?”风言滨手指一根根收紧,不知为什么,他心中突然有些不安。

殷绪眼睫轻颤,风言滨眼睛一花,就见他单膝跪了下去,不由松开了手。

“也许不用等回来那么久。”殷绪跪下去,将礼服后摆的褶皱一一抻平。

的确不用等到风言滨回来,因为他再回来时,侯府已经不会再有一个叫聂楚双的人了——再相见,他还是渭水风侯,而他,则是鼎昇门二少爷殷绪,或是敌人,或是朋友,最终渐行渐远,形同陌路。

风言滨直觉这话有什么不对,却又说不出来,皱眉问道:“什么意思?”

“有感而发。”殷绪抿唇一笑:“路途遥远,侯爷珍重。”

几缕发丝在春风吹拂下顽皮的跳动,少年格外灿烂的笑容刺得风言滨眼睛一疼,莫名的有些不舒服:“本侯会很快回来,再相遇时……不会太久。”

“是啊,不会太久。”殷绪笑着颔首,心中突然闪现出一个极为大胆的想法。

“侯爷。”他三两步追上风言滨。

“怎么了?”

殷绪摘下一直挂在胸前的玉石:“这是一位前辈所赠,我自五岁起就一直戴着它,质地驳杂,侯爷若不嫌弃,就拿去把玩吧。”

“这是……”风言滨突然想起,殷绪曾说过自己五岁前一直跟在一个男人身边:“护身符?”

殷绪点头:“算是吧,便当作我的一点心意,若侯爷不想要,扔了便是。”

风言滨道:“不会,我很喜欢。”

说完,他将那块驳杂玉石珍而重之地挂在了自己的脖子上,殷绪看着他,莞尔一笑:“那么,楚双告退。”

说完,他飞身上马,不顾身后风言滨的欲言又止,向着来时的方向奔驰而去。

他不敢再做停留,一秒钟都不敢。就这样将老道士送给他的东西给了风言滨,也许以后他会很后悔。但……

殷绪放松身体,胸中似有一块大石落地——至少,他现在不后悔。

他不知道风言滨能不能发现那块玉石里的玄妙,不知道他知道自己一直寻找的风氏传家宝物就在“聂楚双”手里时的想法,不知道答案揭晓时风言滨的态度……所以,他交给风言滨自己决定。

物归原主,如此甚好。

殷绪扬起马鞭,任迎面而来的清风吹乱一头青丝:“驾——”

这是他欠他的,他认了。

不多时,后面急促的马蹄声渐渐靠近。

“属下见过二少爷。”来人单手执缰绳,在殷绪后面保持了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

殷绪道:“师兄叫你来的?”

“是。”来人恭敬道:“大少爷遣属下来问您,何时动身?”

“吁——”殷绪一嘞缰绳,马儿一声嘶鸣,前蹄高高抬起,几乎要把马背上的人摔下来,然而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又稳稳落在了原地,来人被惊起了一脖子冷汗还来不及擦,就听殷绪问:“师兄现下行到何处了?”

来人低头算了算脚程:“三日前是在昶镇,今日大概已经到了垭州边城。”

“已经在垭州了啊。”殷绪喃喃,忽又想到些什么,玩味道:“他还说什么了?”

来人额头上了冷汗几乎要具现化了:“大少爷还说……让您不要忘了答应他的事,不然就……”

“就怎样?”

“就……这辈子都别想迈出接天峰一步。”

自从他承认自己的心意,聂清林就越发有向醋桶发展的趋势了,不过——他喜欢。

殷绪笑着摇了摇头:“三天时间,我还有一点事情要处理。”

还能有什么事情?来人一头雾水,却不敢再问,正待退下,又被殷绪叫住了。

“皇甫长老的手下被我晾了这些时日,也该着急了吧。”

来人一愣,拱手道:“但凭少爷吩咐。”

“告诉他,锦都离侯府最近的那家食铺点心不错,我很喜欢。”殷绪摸了摸自己光洁的下巴:“虽然不及宣城的珍茗阁,但……来日方长。”

来人听得一头雾水,却还是默默地记了下来。

“可以了,你回去复命吧。”殷绪轻轻在马臀上抽了一下,重新拉开了与来人的距离,马越跑越快,殷绪却还想要更快、更快,快到足够把所有的桎梏甩开,可他终究不能。

心若自由,身处泥潭亦可遨游星辰;心若束缚,驰骋于辽旷天地亦觉困守一隅,而他的心,早已束缚。

那又怎样?那又怎样!

即便挣扎于泥潭,即便困守于一方,得一人携手与共,他心甘情愿。

初晓时分,天正蒙蒙亮起,孟府一角的一个小厨房里却已香气四溢,一素衫女子拿起羹匙舀了一口汤放在嘴里,尝了尝,道:“再收一会儿汤就好。”

“你在炖鸡汤?很香。”殷绪施施然从门后走出,吸了吸鼻子,就像走在自己家里那样,自然地寻了个干净地方坐下,饶有兴致道:“洗手做羹汤,这样的日子,虽然平淡,却也别有一番滋味。”

姜婷并不意外殷绪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她的神情,只有在殷绪说出那句“洗手做羹汤”时才有了微微的变化。

她自嘲道:“可笑以前种种都为镜花水月,虚度年华,直至今日方才明白自己心中所求。”

殷绪道:“你心中所求为何?”

“不过一碗羹汤,一片真心。”

殷绪不愿多说:“既只求真心,又何须执着于皮相?”

姜婷怔怔摸向自己的脸颊,突然就笑了:“因为自卑吧。”

“虽然不知道原先的你是怎样的,但我能感觉出来,你原本就是不需要自卑的那种人。”姜婷盯着陶罐中的鸡汤出神:“不像我,永远埋没在人堆里,永远只能仰望别人的光芒四射。”说到这里,她轻轻摇了摇头:“像现在这样和你说话,换做以前的我,大概是想都不敢想的吧!”

殷绪不禁对她肃然起敬,世上自卑的人千千万万,但能像姜婷这样在人前坦然承认自己自卑的却寥寥无几。

“你的眼睛很漂亮,很干净。”殷绪道:“从见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觉得这副皮相与你而言并不适合。有时候,人人羡艳的东西并不一定适合自己。”

姜婷肩膀一颤:“谢谢。”

她收了收情绪,将鸡汤一勺勺舀在碗里,动作虔诚地像是在对待一生的珍品,“啪嗒”一滴泪水,轻轻打在冒着热气的鸡汤里,消失不见。

“我不后悔来到这里,却后悔因为一己私欲,害死了那么多人。”姜婷眼眶微红,声音却平静无比:“这几天的时间,每一天都像偷来的幸福,我已经知足了。”

“现在,送我回去吧。”

“我没有法术,这种事由我来做会比较疼。”殷绪轻叹,从怀中掏出颜若赠给他的桃枝,两三朵小花开在枝头,虽不绚烂,却别样清丽。

他上前几步,将那根桃枝插在姜婷松松挽起的发髻上,食指在她额上轻轻一点,粉嫩花瓣似乎绽出些奇异的光,不多时,姜婷软软倒在殷绪怀中,鼻间已没了气息。

“这样的衣服,很配你。”殷绪替她将素衣拢好,灶台上鸡汤还烫着,熬鸡汤的人身体却渐冷。

殷绪最后看了她一眼,晨光初亮,清风吹过,房中只余袅袅余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