咫尺中山迷望眼(十四)(1 / 1)

殷绪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轻轻揉捏两下肩膀,对在一旁候着的侍从道:“把这四卷卷轴送到侯爷那里,就说是我整理出来的一些机要,请侯爷指教错漏。”

“是,公子。”侍从毕恭毕敬地将卷轴抱进怀里,见殷绪没有丝毫走动的意思,为难道:“公子,您都坐了四个时辰了,侯爷好几次差人来问,您若再不应,我可就……”

殷绪出神地望着窗外漆黑的天色,风言滨……实在令人头痛不已,若他们两人只是交情浅薄的陌路,他将这莫名情愫一巴掌拍死也就罢了,可风言滨偏偏不是。如果说他为师兄和鼎昇门的利益潜入世子府,借力打力救出聂将军与风言滨受商子密胁迫血洗将军府两清,那么之后雪山上风言滨舍身相救、内乱最危急时也不忘腾出人手保护他的情谊又让他欠了风言滨一笔,风言滨毫无保留的信任更令他体会到了骑虎难下的滋味,满肚子话不知如何开口,这让他寝食难安。

“天色已晚,我怎好再去打扰侯爷,还是替我向侯爷告一声罪吧。”殷绪的目光从窗外深沉的夜色移向手边的烛火,无意扫到侍从的脸庞,却见这侍从慌乱地低下头,似乎不敢与他对视,不由奇怪。

“你……”殷绪细细看了两眼,觉得有些眼熟:“你曾在风言漓身边侍候?”

侍从当下一个激灵,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膝盖撞击石板的闷重声音让殷绪不禁皱眉。

侍从再抬头,眼中已是一片惊恐的水光,话都说不利索了:“是……奴曾在言漓少爷……不……四少……不不……”

殷绪温言道:“我只是随便问问,并没有怪罪的意思,你不必害怕。当日家宴见你在风言漓身边布菜,似乎颇受宠幸,不想几月过后竟在这里见到你所以有些好奇罢了。至于对风言漓的称谓,便按你熟悉的叫吧。”

“是。”侍从吸了吸鼻子,平静了一些:“奴曾在言漓少爷身边侍候过三个月,后因胆小怕事被细君赶了出来,打起来的时候奴出去躲了几日,这才逃过一劫。侯爷宽厚不计较,才让奴不至于无处可去,奴只想留在侯府安稳度日,绝无二心,还请公子饶奴一命!”说到这里,他又频频磕头,一副不答应就磕到死的样子。

“我说过了,只是随便问问而已,你不必放在心上。”殷绪也是颇为无奈,想来大概是白天自己下手太狠,院子里活活杖毙了三个丫鬟才彻底震住了侯府众人,而那三个丫鬟都是林紫荆管家时有些头脸的,这才让这个小侍这么害怕受牵连,当真是……罢了罢了,他做出以刑罚震慑众人的决定时就已想到了这点,现在也算是达到目的了。“恩威并施”的“恩”就留着给风言滨自己做,他这一通“威”下来,很长一段时间不必担心在有人乱嚼舌根了——要嚼也得先掂掂分量。

殷绪突然觉得有些累:“行了,你下去吧,我想一个人走走。”

话音刚落,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人就迈步进来:“不知楚双公子肯不肯卖老奴一个面子,同我一道去侯爷那里,莫要白费了侯爷一番心意。”

殷绪连忙起身作了一揖:“谭总管。”

“老奴不敢当公子这一礼。”谭俊峰上前扶起殷绪,侧头对侍从道:“下去吧,这里有我。”

殷绪等里屋和门外的侍卫都走了才重新开口:“竟让谭总管亲自走一趟,楚双惭愧。”

“公子客气,其实若公子不嫌弃老奴倚老卖老,大可与侯爷一样,私下里叫我一声谭叔,总管总管的叫着,总透着生疏。”

殷绪道:“那谭叔也切莫总以老奴自称,唤晚辈一声楚双即可。”

“好好好,”谭总管拍了拍殷绪的手,往屋外一指:“不瞒你说,我今日前来不止替侯爷请你过去,还有老头子的一点私心,有些事情,不单独问问你实在不放心。”

“谭叔请说,晚辈洗耳恭听。”

“那我们……边走边说?”

话都说到这个这个程度了,他还能拒绝么?殷绪苦笑,幸好聂清林已经离开侯府,要不然他真不知作何解释。

“请。”他微微退了一步,跟在谭总管后面出了房门。

“谭叔不是有话对我说?”眼看长廊都要走完了谭总管还一言不发,殷绪只好先开口。

“你对侯爷,可有真心?”

第一下,就是重磅炸弹。

殷绪张了张嘴,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半晌才避重就轻道:“楚双别无所长,能拿出来的,只有一片忠心。”

谭俊峰笑着摸了摸胡子:“公子这话便是瞒过了我老头子,可瞒得过自己?”

殷绪默然。

“事到如今,我便直言相告吧!”谭俊峰喉中发出一声谓叹:“老头子毫不夸张的说一句,我是看着侯爷长大的,我膝下无子,一直是将侯爷当作自己的儿子,这么多年,他没有几天是过的开心的。”

殷绪讶然,这算是……给他透底儿了?

“大夫人走得早,又留下了那样的名声,老侯爷虽有心看顾,可心里到底是有芥蒂的,侯爷与他又都是一样的刚硬性子,谁也不肯低头,关系越闹越僵,侯府里的下人们也看着眼色,不怎么敢亲近侯爷,从小到大,侯爷竟是连个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我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无能为力。”

殷绪垂眸,他决定来锦都之前就对风言滨的事有了大致的猜想,为了赢得风言滨信任,他甚至还利用过这点。

“侯爷打小心防就重,能真正走进他心里去的,就那么几个人。”谭俊峰深深的督了殷绪一眼:“原先是苏雨小姐,现在是你。”

“我……”殷绪心里像是被锤子砸了一下:“侯爷错爱了。”

“公子掩藏一身武艺投入侯爷门下,行为言语荒诞不经却每每暗藏深意,令人琢磨不透,说实话,我信不过你。”

殷绪静静听着。

“像公子这样的人,若能一心向侯爷那自然再好不过。”谭俊峰话锋一转:“可若是暗藏不轨,带给侯爷的伤害必然比旁人多上百倍,令侯爷万劫不复也不是不可能的,又叫我如何放心你待在侯爷身边?”

“而真正令我疑惑的是,若说你伺机潜伏静待杀机,那么早在平章就可以动手;若说你真心实意为侯爷做事,你却遮遮掩掩凡事总要留一手。”谭俊峰意味深长地打量了殷绪一眼:“说来惭愧,饶是我多吃了几十年的饭,也依然猜不透你心中所想。”

殷绪暗叹,他又何尝不想当日就动手?也免得如今两厢难为情,可惜造化弄人,天意如此,现在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想法,他人又如何猜出?

不知不觉,两人便已来到风言滨所居院落前,谭俊峰停下脚步,将殷绪引至门前:“侯爷在等你。”

同样的人,同样的语气,恍若回到初进世子府的那天,短短几月,心境却迥然不同。

殷绪上前一步,正待叩门,却被谭俊峰叫住。

“能装进心里的人太少,所以一旦装进去了就更不会放手。”谭俊峰却不再看殷绪,径自走出了院子:“老夫话已至此,公子好自为之。”

……好自为之么?殷绪将这四个字放在舌尖反复咀嚼,无声苦笑,所谓好自为之,谁能告诉他,究竟如何“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