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吧。”凤鸣笙只是看着他道,“他在匈奴的事。”
“小姐,那天在庭上,我说谎了。”
虞晚舟用这样一句话作为开头,“他没有和我说过那些话,可我的确在匈奴见过他。”
“他被看的很严,我只见到过他两次。”虞晚舟垂下眼眸,回忆道,“第一次,就是他十六岁生辰那天,他坐在窗边赏景。后来,我费尽了心思,扮作送药的小厮,才再一次见到他。只是,费了那么大劲,我却没有机会和他说一句话。”
“那时候,我甚至不知道他的身份,只知道他是被如今的匈奴王囚禁的贵客,身体不好,药从来没断过,除了伺候他的哑侍和专替他治伤的大夫,谁也不能见。”
凤鸣笙等了一会,见他不再说下去,才道:“只有这些吗?”
“那些年,匈奴谣传,三王子在府里养了个禁脔。可那个所谓的禁脔,却几乎没有人见过。”虞晚舟哑声道,“所以,只有这些。”
凤鸣笙攥紧双手,咬着唇道:“你怎么知道他的身份的?”
“小姐,”虞晚舟抬头看她,视线细细描摹过她的眉眼,“你大概不知道,我第一次见你时,有多么震惊。”
“虽然我也见过懿清公主,可在此之前,却从没将他们联系在一起。如今想来,他们的容貌确有诸多相似之处。”
“先生。”
凤鸣笙缓缓的眨了下眼,最后一遍喊出这个称呼,“我们师生九年,我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
她紧紧盯着虞晚舟,不愿错过他脸上任何一个表情,“他、他葬在哪?”
虞晚舟看着她的眼神缓缓浸入怜悯,却只是摇着头,干哑着声音道:“我不知道。”
凤鸣笙没在他脸上找出任何说谎的痕迹,垂了眸转身就走。
“到如今,你还肯喊我一声先生。”虞晚舟闭目长叹,“匈奴的小王子。”
“如果这世上除了匈奴王,还有其他人知道他葬在哪,那个人必定是小王子。”
小王子庆戎,幼时见过一个眉眼与自己相似的少年。
凤鸣笙停下脚步,蹲身去拿地上的烛灯。
如果虞晚舟连话都不曾与凤照说过,那他到底是怎么拿到的那尾凤照随身携带的凤凰玉?而他又是以什么身份呆在匈奴三王子府和匈奴王宫?
对三王子十分信重的小王子庆戎,汉名何怀安的三王子呼延,含姿与呼延,肃王与呼延,那支带着断口的木兰梧桐发簪,二十多年前前往匈奴的桑卿桑乐姐弟……
记忆缓缓在脑海中连成线,凤鸣笙回过头,看着虞晚舟极其缓慢的开口:“如今的匈奴南妃,与你姐弟相称的桑卿,就是当年南安侯府的叶三娘?”
虞晚舟的神色黯了黯,却是扬眉反问道:“冀国公既然并非故真武公血脉。”他眉目里带着咄咄逼人的寒意,“小姐如此容貌,姓的是哪个凤?”
虚假的温情面具被撕开,他们始终是站在仇恨两端的仇人,终将撕咬的鲜血淋漓,血肉模糊。
而如今,对方即将失去性命,可壬酉宫变已经平反。
他们看似毫发无伤,可陈年的伤疤被揭开,露出里面她从未知道的以为完好无损实际却已经长脓生疮的腐肉,已是岌岌可危。
“自然是冀北的凤。”
凤鸣笙笑,张扬而又锐利,居高临下的睥睨过去,“我是冀北的凤小姐。”
无论如何,她只能以赢家的姿态,昂首阔步的往外走。
与此同时,京城北郊,大理寺的衙役在炎炎烈日中押解着叶鸢和宁千鹤前往青州,却听见了整齐划一的马蹄声。
衙役循声看过去,却见当先一人轻装策马而来,身后跟着统一形制全副武装的大队人马。
其中一名衙役抹了抹脸上的汗,同旁边的同伴对视了一眼,然后不约而同的眯了眯眼睛,想要看的更清楚一点。
前头的那人很快就策马到了他们眼前,然后轻快的下了马。
他们这才看清,那人穿了一身精致的蓝衣,头发却仅用布巾束起,容颜如玉,眉眼带笑。最特别的是,那人的右肩上,还停着一直赤嘴翠羽的红嘴相思鸟。
“几位大哥。”那人说话的声音也极是清朗,视线却只是看向枷锁缠身的宁千鹤,“我想和他单独说几句话。”
衙役听了他的话,却没有回答,而是先看向了他身后那仍骑在马上静默无声的大队人马。
他们约有百来个人,戴着同样的黑色头盔,穿着同样的黑色劲装,着了明光铠,只在下摆处有几片浅色的羽毛露出,穿着乌头靴,左腰跨弯刀,右腰佩长弓,背上还背着装满箭矢的箭囊,骑着的马亦是优良的高种马。
是京城所有军队中战力最强,虽隶属于兵部麾下,却只听从肃王调遣的羽林卫。而他们的衣襟上对称着绣着一对银色的飞羽,便是羽林卫中的精锐飞羽卫了。
其中停在最前方的人,腰带却并非其他人的黑色,却是浅蓝色,这是飞羽卫中郎将才能穿的腰带颜色。
蓝衣青年话音刚落,那郎将打扮的人就带着那些飞羽卫整齐划一的往后退去。
几个衙役互相对视了眼,便由离那蓝衣青年最近的衙役开口,客气而又恭敬:“还请公子快些。”
他们说完这句话说完,便押着叶鸢快速往另一个方向退后。
但原本听话的叶鸢却并没跟着衙役的脚步走,而是在众人的目光中,朝着蓝衣青年的方向跪了下去,即使木枷绕颈行动不便,也是极力的垂下头去,头发遮盖住她的面容,只听到她干涩却仍然清丽的声音:“叶鸢谢过公子。”
“我当不起如此大礼。”
虽然这样说着,蓝衣青年却依旧不闪不避受了她这一礼,“今日之事,算不上是恩。当年之事,却能算是仇。”
一旁的衙役原本是想强带着叶鸢退后的,见蓝衣青年接了她的话,便由着叶鸢,自己默默的退后了。
“恩是恩,仇是仇。”叶鸢抬起头,苍白瘦弱的脸上还带着笑,“更何况,当年是南疆在推波助澜,即便是仇,也与公子无干。”
蓝衣青年的视线略过她,轻轻落在宁千鹤的身上,然后垂了眸,不再说话。
叶鸢便也挣扎着起了身,看向了宁千鹤一眼,却没得到他的回应,虽然有些担心,却也只是默默的退到后面去。
于是就只剩下了蓝衣青年和宁千鹤两人。
青年脸上的笑意已经收起,只剩下骄矜的漠然。明明置身于炎炎烈日下,却只剩冰冷的寒意。
宁千鹤原本是垂了头等着,却并没等到指令。他张口想要说话,却并没有张开。
世界在这一刻仿佛离他而去,他眼中所见,只剩下那个高高在上的身影。
他抬不起头,也没敢抬头。伴随着大滴大滴冷汗落下的,是他缓缓下跪的双膝。
他试了几次,才终于说出了那句话:“千鹤自作主张,请公子责罚。”
那人好一会才开口,冷淡而又随意:“我不是来罚你的。”
宁千鹤没感受到他的视线,这让他接下去的话说的更顺畅些:“是千鹤自作主张,”他重复着先前那句话,脑袋几乎埋入了木枷中,“请公子责罚。”
“不是你一个人的错。”
那人摇着头,如玉的眉眼一片漠然,“可你们应该知道,我不是很喜欢生气。”
那人说的很轻,宁千鹤却如遭重击,整个人都晃了一下,请罪道:“请族长责罚。”
他换了称呼,那人却仍旧没看他,只是负手而立,继续道:“有些话,我也不太想和你们说。”
“只是,”那人漠然的语气忽然带上了冷意,“我不需要你们替我做决定。”
宁千鹤挺直的背瞬间塌了下去,挣扎着抬起头,原本倔强又坚持的眼神只剩下了自责与后悔,脸上已是一片煞白,唯有嘴唇被牙齿咬的鲜血淋漓,颤声道:“云主……”
心神巨震之下,他甚至没注意自己吐露出的是被禁忌的称呼。他只是垂下眸,压抑着心中突然涌起的恐慌,祈求道:“千鹤愿以死谢罪。”
时隔十六年,再一次听人这般称呼自己,蓝衣青年的心里并不像面上表露出来的那般平静。
他抬头看向西北的方向,依稀穿过了时光,看见了十六年前还穿着白色祭袍的尚是幼年的自己。
“从我选择姓燕的那天起,”他缓声开口,语声虽轻,却很坚定,“我就不再是你们的云主了。”
宁千鹤虽不赞同,却只是顺着他的话音道:“公子说不是,便不是。”他闭上眼,心中已存了死志,“千鹤失言,愿以死谢罪。”
“我说了,我不是来罚你的。”
蓝衣青年,也就是燕云沉摇了摇头,终于把视线看向了宁千鹤,“起来吧。”
“谢公子。”
宁千鹤站起身,却仍旧是低眉垂目的站在他身前,等待着下一步指示。
燕云沉面上终于带了点笑,随意的问道:“你知道青州在哪里吧?”
“是。”宁千鹤心神一凛,斟酌着回道,“千鹤明白,公子的朋友在那里。”
“你们明白就好。”燕云沉说,清清淡淡,“想必你们谁也不希望我真的生气。”
他说的是你们,宁千鹤立刻表明态度,请罪道:“请公子放心,今后我们绝不敢再自作主张。”
燕云沉说:“走吧。”
宁千鹤低声应了是,可走了两步,就忍不住转过身来,低声解释道:“公子,我们只是……只是想、告诉世人……”他说的断断续续,却坚持着说完了最后四个字,“朱雀有血。”
他前面的话语都很轻,唯有最后那四个字出口的时候,仿佛有无形的勇气注入,掷地有声。
炎炎烈日下,燕云沉的身体也终于染上了一抹热意。
“朱雀有血。”他轻轻重复着这句话,在阳光下的眉眼几乎沾上了血色。他叹着气,阳光便消失在他的眉眼里,带上了水色,“可人间有泪。”
话尾合着噼里啪啦的雨水一起落下。
就在这一刻,方才还晴空万里的天空暴雨如注。
“我们早已身在地狱。”
暴雨模糊了燕云沉的身影,似乎也增添了宁千鹤的勇气。既然已经开了口,宁千鹤便不管不顾的继续道,“只知地狱有火,哪管人间有泪。”
燕云沉看着他,而后笑了起来:“我在人间。”
夏日的天气变得实在太快,刚下的暴雨就慢慢小了起来,淅淅沥沥的雨丝中,已有金色的阳光漫进来。
那样温暖纯粹的声音,让宁千鹤忘却了禁忌,仰了头看过去,就见容颜如玉的青年唇角带笑,眉间盛着金色的光,眼中含着湖光山色,也含着人间烟火,说着那个简单而又明显的事实:“我们都在人间。”
是呀。
宁千鹤低下头,他们早已不在地狱。
神祗归来,把他们从地狱带回了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