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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叔叔。”

凤鸣笙把油灯放到地上,取下自己头上的兜帽,好一会才轻声道,“我有些话想问问您。”

牢里的那人没有动,也没有回答。

凤鸣笙等了一会,苦笑道:“我以为,您会恨父亲。”

姜澜的声音沙哑粗砺的像含着铁锈:“我的确恨他。”他用手撑着地慢慢坐起身来,却是背对着凤鸣笙的方向,“可我是冀北人。”

“这些年,他在冀北军元帅这个位置上,做的也算不错。”他声音虽哑着,却说的很是平静,“我虽恨他,却也感激他。”

凤鸣笙心中有敬意涌起。

因着是冀北人,既是为了冀北,就愿意放弃仇恨,也愿牺牲性命。哪怕这牺牲,是为了仇人。

“更何况,”姜澜摇着头,“他是有这个想法,可他毕竟没有真的去做那些事。”

凤鸣笙即刻反驳道:“父亲不会有这样的想法的。”

姜澜不愿与她吵:“你愿意这样想就这样想吧。”

凤鸣笙也不想和他在这讨论对凤衍的看法,便转了话题,问道:“姜叔叔,能同我说说以前的事吗?”

“没什么好说的。”姜澜不愿再提起从前的事,只敷衍道,“我也记不清了。”

“我、我想知道……”凤鸣笙的嗓子有些梗,说的断断续续,“……他、他的事。”她垂下眼眸,声音带着颤抖,“在冀北,谁也不肯说起他,不敢说起他。”

“有什么好说的呢?”

姜澜只是摇头,悲哀又苍凉,“阿照是很好很好。可他再好,都不在这世上了。记得太多,不过徒增伤悲。”

“凤小姐,”姜澜甚至劝她,“你何必执着?”

“这世上,谁都可以不记得。”凤鸣笙笑的很苦,声音很轻,“唯有我不行。”

姜澜终于转过了身,仰头看她。

昏暗的油灯光中,姜澜披头散发,胡子拉渣,脸上也不太干净,憔悴沧桑的很,唯有那一双疲惫苍凉的眼睛,仍带着些许神采。

姜澜看着她,眼中的神采慢慢暗下来,讥讽道,“你记着,又能如何呢?”

凤鸣笙一窒。

她知道与不知道,记得与不记得,确实做不了什么,也改变不了什么。

可她毕竟是那人的女儿啊,她怎么能不记着自己的亲生父亲?

“并不如何。”她说,“我只是想记着。”

姜澜站起身,往前走了几步,直到碰到了铁门才停了步子。他抬起手,依稀是想穿过铁门缝隙触摸她的眉眼,最终却只是握住了铁门。

“阿音。”他突然开口,还带着询问,“有人告诉我,你的名字是阿音,是吗?”

凤鸣笙迟疑着点了头,却不知道是谁将自己的名字告诉他的。

“你这么像他。”他感慨着,既感念却又如此遗憾难过,“却又这么不像他。”

他退后了几步,仍旧是坐了下去,垂下了头,不再看她,然后再次强调了一遍:“你和他一点都不一样。”

凤鸣笙等了好一阵,也没等到姜澜继续说话。

沉默而阴冷的空气中,她忍不住催促道:“姜叔叔。”

“美姿颜,好笑语,擅诗画,精骑射,贵而不矜,骄而不傲……”

姜澜略略扯了唇角,僵硬的脸上便算是有了点笑意,粗砺声音柔软下来,“春赏晴光夏听风,秋时煮雨冬望月。雅是风琴大师的座上客,俗是街边小调的卖艺人……”

柔软而感伤浮在眼底,他说着说着,便沉默了下来。好一会,他忽然短促的笑了一声,方才柔软的语气就换成了讥俏:“在冀北,人人都说,凤家小姐,天资绝秀,如凤凰降世。”

“我在很多年前,就听过这样的话。”他闭上眼,掩去眸中的沉痛,“凤凰现,天下安凤凰啼,太平定。”他停了一停,才颤声道,“可他死在了战争结束的前一夜。”

油灯的光昏黄昏黄,照不清他的眉眼。

而凤鸣笙略略退后了几步,将自己的眉眼神情一并掩到阴影里。

“凤小姐,别再问我了。”姜澜最终这样说,“有些事,我不记得了。就算记得,我也不会告诉你。”

“也别再来看我。”他补充解释道,“你眉眼和他太像,可毕竟不是他。我不太想见到你。”

凤鸣笙看了他垂着头的坐姿看了许久,才终于从喉咙中挤出了回应:“好。”

她戴上兜帽,上前几步取了油灯离开,转身的时候,终于听到了姜澜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你要的那幅画,我画完了。”

“谢谢。”凤鸣笙没有回头,只是背对着他说了这么一句,便快速往外走去。

可她还没走出铁门就被叫住了。

“小姐。”

是一个干哑之极还带着几分熟悉的声音,之后便是一串断断续续被捂住嘴的咳嗽。

凤鸣笙一时没反应过来,便听那声音继续道,“小姐,我想和随影说几句话。”

是虞晚舟。

凤鸣笙停下步子,迎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转了身,在另一间牢房的铁门边看到了一个影影绰绰的身影。

“你不想知道他在匈奴的情况吗?”

凤鸣笙终于移步走了过去,昏黄的烛光下,虞晚舟同样身着囚服,眉眼却要干净很多,头发虽然也是披散着,却看得出被打理过。

她垂下眼,疲惫而冷淡的开口:“说吧。”

虞晚舟却只是道:“小姐,我想和随影说几句话。”

他苍白的眉眼满是坚持,凤鸣笙皱了眉,到底还是喊了一声:“随影。”

随影很快从门口移了过去,先接过凤鸣笙手上的油灯,然后才神色复杂的看着虞晚舟。

那人看着他,终于笑了起来,一如往常唤他:“阿雨。”

随影手足无措的看了凤鸣笙一眼,见她没有任何反应才轻轻点了头。

“对不起,认识你这么久,我还不曾告诉你我的真实姓名。”

虞晚舟的眉眼带着真心实意的歉意,可欺骗便是欺骗。哪怕自己也欺骗过他,可初相识时,却是一片纯粹,并无其他目的。

随影无需去看凤鸣笙的神情来做反应,只是神情僵硬的站着。

虞晚舟却是将不小心吹到额前的头发拨到耳后,然后振袍甩袖,甚至还理了理衣襟。

宽大的粗布囚衣在这一刻仿佛变成了宽袍锦袖,他略躬下身,行了个再自然不过的躬身礼,抬头的瞬间笑着道:“九郎说,有酒有歌,岂能无乐?”

“阿雨。”他唤着随影的名字,在这阴暗难闻的牢房里,终于做了迟了九年的自我介绍,“我是叶九乐。”

“当年南安侯府世子的书童,叶九乐。”

叶九乐,他姓叶,出自南安侯府。

难怪,他要背叛凤家。

难怪,他说,你不够重要。

有酒有歌,岂能无乐?他心中更重要的那个人,自然就是南安侯府世子叶羽了。

有酒有歌……九歌……原来,叶羽就是九歌。

所以,才有了九歌楼,才有了只卖九歌酒的九歌。

“南安侯世子叶羽。”

随影低低念着这一个名字,这一刻甚至忘了凤鸣笙还在他身旁,也忘了章平的叮嘱,只是怔怔的反问道,“你和我当朋友,给我弹琴,给我泡茶,就是为了这个吗?”

“因为我是……”他艰难的把剩下两个字挤出喉咙,“……阿雨?”

虞晚舟愣了一愣,然后垂下了眸。

“自然不是。”他摇着头,十分自然的解释道,“那些年,我称呼他世子、公子,玩闹时也唤过九哥、九郎,但从来没想过唤他阿羽。”

“只他家里人才能那样喊他。”他眉眼温暖,神情自然又平和的道,“我没资格的。”

随影一窒,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负气般的垂下了头。

“阿雨,我本是已死之人。这些年,谢谢你愿意当我的朋友。”虞晚舟笑着说,“我本来想,在死之前再给你弹一曲琴。可这里没有琴,就给你唱支歌吧。”

是一首轻快的冀北小调。

依稀还是九年前的那个雨夜。

尚介于孩童与少年之间的他,在雨中练剑之时不小心摔了一下,然后听到了一声轻笑。

他有些恼怒的看过去,却只见细雨绵绵中,约摸二十多岁眉目清俊的青衣男子背着琴包执伞而来,蹲在他身前,笑着问道:“我是虞晚舟,新来的琴师。你呢?”

他没有回答,只是站起身来继续练剑。可练着练着,就听到有琴音响起。

那时他心性不稳,定力也不足,只得收了剑往琴声响起的廊下走过去。

你吵到我了。

他本来是想这么说的,可是,青衣男子在廊下席地而坐,古琴放在他膝盖上,眉目专注,指尖泠泠声起,却是笑着道:“你的剑法很漂亮,我想替你弹一曲琴。”

他便结结巴巴的道:“我、我是阿雨。”

男子指下的琴音停了,抬了头,微笑着唤他:“阿雨。”

小调已经唱到了尾声。

虞晚舟仍是看着他,眉间的笑一如九年前的初见:“阿雨,如此,便算是道别吧。”

随影看了他许久,才开了口,却不是对虞晚舟说,而是唤了凤鸣笙:“小姐。”

凤鸣笙点了头,随影便将烛灯放到地上,转了身离开,轻声道:“再也不见,叶九乐。”

直至随影的身影消失在那铁门后,虞晚舟才看向凤鸣笙,眉眼带上了些许愧色,就连声音也带上了歉疚:“小姐。”

“说吧。”凤鸣笙只是看着他道,“他在匈奴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