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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长安,似乎格外冷些。不过九月的夜晚,风里就已经夹了凉意。

凤鸣笙拢紧了手上的披风,抬头凝视着眼前的房子。

座落在小巷中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小房子,没有雕栏玉砌,也没有朱门亮瓦,仅有一扇普普通通随处可见的门。

若非云沉和她说,她绝不会想到,爹爹竟会在这样的地方置办一个落脚地。

晚枫已上前叩开了门,凤鸣笙抬脚进去,门口的人想问些什么,见了她的脸便低了头,任她往里走。

院里的长廊有些长,披散着长发的容先生依旧是白衣素服,候在长廊的尽头。

“小姐。”容先生垂头向她行礼,声音里带着疲惫,“公爷在里面等你。”

凤鸣笙没说话,只是继续往前走,容先生却又再次喊住了她。

“小姐。”

他的声音低哑,含着深重到难以名状的感情。

“泽微这些年,一直待您如珠似宝。”

这种事凤鸣笙清楚得很,何须他人提醒。

可是,如果说这句话的是容先生,凤鸣笙回头看他,却见他已是躬身礼的姿势,轻轻的,却依稀是含着泪的请求道:“小姐,请您一定要记住。”

能让容先生这么说话,熙阳六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心中虽疑惑,凤鸣笙已回应道:“我自然记得。”

只是,话说出来才发现,那声音是如此的沉重而艰涩。

因着容先生那番话,终于走至了父亲所在房间的凤鸣笙却开始犹豫,抬起的手始终没推开那扇门。

让云沉始终不肯亲自开口,让容先生如此说话的事情,到底会是什么?

真正到了这个时刻,凤鸣笙竟然不明白自己是不是真的想要知道。

“凤凰儿吗?”

她还在犹豫的时刻,里头已经传来了凤衍的声音,“进来吧。”

凤鸣笙反射性的推门而入,先闻到了重重的酒味,然后才看见了烛火下喝着酒的父亲,和他脚边一溜的开封过的酒坛子。

“爹爹。”

凤鸣笙顾不得心中的疑惑,急忙小跑至凤衍身边,担忧道,“您怎么喝这么多酒?”

“凤凰儿。”凤衍放下拿着酒杯的手,抬头看她,然后笑了笑,指着对面的位置道,“坐。”

“爹。”凤鸣笙乖乖在对面坐下,然后拖长了音撒娇,“您怎么喝酒了?”

凤衍只是道:“喝了酒,有些话才敢说出来。”

还没等凤鸣笙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凤衍已继续问道:“我在这的消息,是那个燕公子告诉你的吧?”

“爹爹也知道?”凤鸣笙不解,“既然是爹爹给的消息,怎么不直接告诉女儿呢?”

“不是我给的。”凤衍摇头,“是他要的。”

“是容先生给的消息吗?”

凤衍点了头。

“您既然知道,为何还如此放任他?”

这些年来,父亲对容先生实在是太过信任。好在容先生也对得起父亲的信任。可如果,他连父亲的消息也可以透露给其他人的话……

“凤凰儿,你放心。”

凤衍笃定的笑,“小容虽然不会背叛那位燕公子,却绝不会伤害我。”

父亲既然这样说,凤鸣笙也就放心了。

只是,她仍然有些担忧:“爹,您怎么来京城了?”

先前,她费了多少力气,才让父亲回了冀北。而今日,父亲亲自来了长安,若被皇室所知,还能安然再回冀北吗?

说起这个,凤衍没回答,而是继续端起了酒杯喝酒。

凤鸣笙正待起身去劝的时候,凤衍忽然开了口:“同你今晚来找我的目的一样。”

“凤凰儿。”他轻声唤她,“我想告诉你,熙阳六年的事。”

凤鸣笙从没见过他那么痛苦纠结的模样。

她甚至看到,她那一样铁骨铮铮流血受伤都不曾喊过痛的人眼里浸了泪。

凤鸣笙心痛如绞,忙道:“爹,您若不想说,就不要说。”

“不。”凤衍摇头,又倒了一杯酒大口喝下去,方才道,“凤凰儿,如果这件事你终将要知道,”他眼里浸的泪终于掉了下来,“应该由我告诉你。”

凤鸣笙惊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喊道:“爹……”

“我十六年前弑父杀弟的流言已经从京中传到了冀北。”凤衍一边喝酒一边开口,声音里是止不住的痛苦和悔恨,“可是,凤凰儿,我竟不敢在你面前说这是假的。”

“爹……”凤鸣笙惊的站起了身,语无伦次的开了口,“怎、怎么……你、你说……怎么可能?”

“如果不是我,阿照不可能孤零零的埋骨他乡,父亲也不会那么快因伤离世,母亲更不会迁居长安,以至于短短几年就重病而亡。”凤衍边哭边笑,“凤凰儿,是我对不起你。”

“爹,您到底在说什么呀?”凤鸣笙急得很,边说边起身准备走至他身边,准备先拿掉他不停喝着的酒再说。

“凤凰儿,别过来,让我继续说下去。”凤衍抬手,止住她的脚步,声音轻的几乎听不见,“让我继续说下去。”

凤鸣笙甚至在他的眼里看到了恳求。

她再也无法往前走,只是默默的重新坐了下来。

“凤凰儿,这些年来,我从来没敢和你说起阿照。”

凤衍满是痛苦悔恨的脸上带了温暖的笑,连纠结痛苦的声音都轻柔了下来,“他只是一个既怕冷也怕孤寂的孩子,却被我孤零零的扔在他乡。”

“那一年,阿照还不满十六岁。他是冀北军的少帅,也是整个冀北的掌中珠,他本该好好的活在这世上,眉眼依旧那样的热烈张扬。”

凤衍一边喝酒一边颠三倒四的开口,“他本该是这个世上最幸福的人才对。”

凤鸣笙侧了头不忍看他如今的模样,只是默默的听着凤衍说话。

“熙阳五年九月,匈奴隐忍十几年之后,再次大举进犯北境。战况一直拉锯着到了熙阳六年的春天,阿照作为少帅,去了前线同父亲一起坐阵雁门关。”

“那一年的战争,可真难打呀。我们打了一场又一场,敌军一拨拨的杀,身边的人也死伤了一批批,可匈奴的人就好像不怕死一样,照旧是前仆后继的往前涌。”

“原本,战局虽然焦灼的拉锯着,可匈奴总算是没占到我们什么便宜。直到六月初三那日,父亲不慎中箭落马,虽有亲卫奋力相救,却也当即陷入昏迷。”

“六月初五,我们虽殊死反抗,可雁门关,陷在了匈奴手上。可雁门关是北境最重要的门户,雁门关一失,冀北于匈奴便可说是唾手可得。”

“让阿照去当诱饵是我提出来的。可谁都不肯,阿照可是少帅,是他们的掌中珠啊,他们怎么肯让阿照去送死?”说到这儿,凤衍手中的酒杯终于再也端不住,掉到了桌上滚了几滚后到底是摔碎在了地上,“只有我肯让他死,只有我想让他死,谁让我是他哥哥呢?”

“可也只有他答应了。”凤衍哭着说,“只有阿照答应了。”

“阿兄,我相信你。冀北一定会赢的。”凤衍笑起来,却比哭更难看,“只有他信我,只有他同我说这句话。”

“我永远也忘不了,红衣银甲的他同我说阿兄,照顾好家里,照顾好冀北时的模样,我忘不了他张扬恣意的眉眼,也忘不了他温暖热切的笑容。我更忘不了……”

“他是我的弟弟呀。”

“他是我最亲最亲的弟弟呀,为何我要亲手送他去死?我送他去死也就罢了,我又为何让他背负着污名,一个人孤零零的埋骨他乡?”

“阿照……”

凤衍的声音太痛太苦,凤鸣笙再也忍不下心继续听下去。

她虽然震惊于父亲所说的内容,可对她来说,最重要的到底还是父亲。

所以,她很快起身,凑在了凤衍身边,柔声安慰道:“爹,都过去了。小叔既是愿意的,肯定也不想看到您这样痛苦。”

“从来没有过去。”

凤衍摇头,想要伸手摸摸凤鸣笙的脸颊,临到了了,却又害怕的抽了回去。

“凤凰儿,这件事从来没有过去。”

凤鸣笙只是语声坚定的安慰他:“爹,会过去的。”

凤衍沉默了许久,方才用哽咽而沙哑的声音轻声问道:“小容说,燕公子唤你阿音,是吗?”

虽然不明白父亲缘何换了话题,但只要不再谈熙阳六年的事情,想必父亲的痛苦也会少一些。所以,凤鸣笙飞快的点头道:“嗯。”

“你有问过他为什么唤你阿音吗?”

“是我同他说,我是阿音。”

“是呀,你是阿音。”

酒意模糊中,眼前柔声细语的少女依稀就是曾经眉眼张扬热烈的少年。可眉眼再像,他们终究如此不同。

“可我从没唤过你阿音。凤凰儿,你想过为什么吗?”

凤鸣笙不懂,为什么父亲会用如此悲伤的目光凝视着她。

而在那样的眼神中,凤鸣笙也只觉得悲伤,有泪水积蓄在眼中,却又不知为何积蓄。

她弯眉微笑,带着一丝俏皮:“因为我是父亲的凤凰儿啊。”

“你永远是我的凤凰儿。”

凤衍凝着泪说,“可我没有资格唤你阿音。”

有不好的预感充斥心间,泪水不自觉的滚滚而下,凤鸣笙急道:“爹,您别说了。”话语一出口,凤鸣笙就发现自己的语气有些不对劲,忙补充道,“爹,您喝多了,我让他们端醒酒汤来,您喝了就早些休息吧。”

“太平之音的音,才是你父亲替你取的名字。”

凤衍的声音很轻很轻:“凤凰儿,对不起,没能瞒你一辈子,却直到现在才告诉你。”

凤衍大口大口的喝着酒,才敢说出最后那几个字,“你是阿照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