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如卿待紫微其实是很敬畏的。
紫微是上古的神话人物,是君如卿所在法修道统的祖师爷又深得辰渊爱重,身份上就让他只有五体投地的份。这位祖师爷的性情又尤其端严冷峻,气度不怒自威君如卿脾性温软,最怵这样的人。
然而,听到辰渊对紫微说,“让我休息两个时辰”显然在他听不见的传音里,紫微正残忍的催着病中的辰渊去办什么事君如卿却感到心里猛然烧起尖锐的疼痛与愤怒,它们迅速越过了所有本能的敬畏。
当两个时辰到了紫微竟一秒都不多给的掐着点敲门时,少年心里的怒意,更是猛烈的一瞬炸开。
它化作空前的力量,驱使他一把推开门冲了出去。
大概自己走得太快,脸上的愤怒太鲜明了,开门的时候君如卿看到紫微本来想进来,又立即退了一步。
即使此时的态度很谦和紫微身上自有的威严仍然遮掩不去但君如卿勇敢的抬头和这个活的神话人物对视。
愤怒使思维比平时更快的运转,少年已经想好了各种劝阻紫微,让辰渊好好休息的话,有委婉的,有直白的,即使争执起来,他也不想退让。
然而看到紫微难掩苍白的面色,与那双清澈又沉静的眼睛对视的瞬间,他刚到嘴边的话,却忽然梗在了喉头,说不出来了。
一瞬寂静的窘迫中,君如卿只忍不住的想着霁天璇。
“怎么没人给我起个头,来帮我一起说话啊。”
他想:
“天璇姐怎么不在呢,安排了这个点参加拜师礼,她就真的走了?辰渊刚吐了那么多血,现在还躺在床上需要看护,她是怎么做到说走就走的?”
“……英雄都是这样的吗?”
少年紧紧的皱眉。
理性的,无私的英雄,眼里只有苍生大义,无论多可爱的个体,无论这个体多么爱英雄,都得不到后者一点偏私的不忍。英雄连他自己的安危都不在乎。
这样的人,不,怪物……真讨厌啊。
以前君如卿只接触过霁天璇一个“怪物”,气愤的感觉,还无法盖过刻骨的自卑与敬畏,直到现在,第二个“怪物”的出现,终于促成了质变。
“……但是,只有这样的人,才能成为英雄吗?”
因为感到“我比你们有人心”,君如卿心里一瞬生出了几分优越感。但与此同时,心底的这一句自问,又将这优越感狠狠的浇灭,将他正要对紫微说出口的斥责之语生生的哽住。
紫微像催命一样雷厉风行,但也正因此,他真的又快又好的做了许多事。明明刚回来没几天,他在觐见会上汇报的防御外敌方案,却已如此详实而精辟,天天陪在辰渊身边的君如卿,一辈子也做不到。藤壶群岛的变故,是使辰渊大受刺激的元凶,然而,是冷酷的紫微在解决它,又不是他好良心的君如卿。
方才在辰渊房间里,霁天璇是没有怎么照看辰渊,而是在看窗外远处的紫微怎么修剑。但是,她就是用这观察的时间,拟好了一整套怎样调遣白羽盟配合紫微,做好藤壶群岛工作的对策。她去参加拜师礼之前,应她的指示细化好的方案,都成稿发回给她了。
“他们为辰渊界,为辰渊奔忙的时候,我又在做什么呢?”
想及此,君如卿脸上羞愧到发热。
他决心定要做北辰派弟子,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拿到去蛊术发源地大荒教挂单交流的资格,用自己独一无二的体质尝试寻找为辰渊解蛊的方法。和霁天璇不一样,他必须通过考核才能入门,而那个著名的地狱难度考核,就安排在后天。
这两天的每分每秒,都应该抓紧复习。
然而现在,一看到辰渊发病,君如卿的心思就全飞到了辰渊身上。陪在辰渊床边的时间,是可以拿来复习的,但他一个字都没看,他只全心的守着辰渊,给他擦冷汗,掖被子,抚摸他的手安慰,即使旁边明明有一堆专职的侍从和医修在服侍,不需要他操心。
“万一考不过,我拿什么救辰渊?我这样,真是为他好吗?”
被他看不惯的,冷酷的怪物,做着一件又一件实事。
而他那满心溢出来的“良心”和“爱”,能发几度电?
心里的底气消失了,君如卿垂下了眼睫。
显然,想要成为能做实事的英雄,必须学会压抑自己的感情,学会理智的分清轻重缓急。
比如,若要为了辰渊好,今天就该把对他的关心暂放下,专注准备入门考核。
今天放下第一次,以后肯定还要放下第二次。
日积月累,一直一直放下,有资格去做的“事业”规格越来越高,能放下的底线越来越低,感情就逐渐的,全部让位给理智。
最后,连作为最初动力的爱都丢失,连基本的人心都舍去,成为了真正的冷酷。
只有冷酷的人,才能成为护佑苍生的大英雄。
君如卿痛苦的承认。
“那么,我要现在开始,学做一个这样的英雄吗?”
不。
绝不。
君如卿握起手指。
因为,出于人心而守护苍生,又为了守护苍生而放弃人心,最后,因为没有人心,而伤害苍生,尤其是最亲近之人的道路
就好像为讨伐魔王而出发的勇者,在一路上,逐渐变成了魔王。
“今天那两个怪物能为了藤壶群岛还是什么的正事,不顾辰渊的健康催他去干活。
明天,要是有比藤壶群岛事件更严重的危机到来,非要让辰渊牺牲更多……比如,要把他送给驭川捉走才能拯救世界。
……他们真能下手卖了他!”
君如卿并不知道三个大人物在做什么,但是,他凭着不错的头脑和直觉,自己想出了这个颇为准确的,毛骨悚然的推论。
空前的恐惧,顿时攥住了君如卿幼小又柔软的心灵。他感到心里因恐惧涌出了前所未有的,新的力量,却一时又像无法承受它一样四肢酸软,头脑嗡鸣。
直到辰渊从床上起来,让紫微带走了,少年还在心绪翻腾之中,几乎浑然未觉。
君如卿正式把霁天璇和紫微一道划入“冷酷的怪物”分类时,霁天璇也在心思百转。
众人回到住所的路上,辰渊对紫微说“让我休息两个时辰,我们再出发”的话,霁天璇也听见了。
后来她在准备出门去行拜师礼时,又在换衣服的房间里,听到紫微准点到隔壁的卧房去敲门。
“……这货真是个人形自走闹钟,专业催命,死人不管?”
和专注在床边陪伴辰渊的君如卿不一样,霁天璇在窗口观察过紫微那形似钟表的剑,她能想得出更促狭的比喻。
“……他怎么这么讨厌啊。”
霁天璇突然这样想。
在关着的房门里,少女忍不住朝紫微所在的方向狠狠剜了一眼。
……但是,为什么讨厌他?
之前对紫微心有芥蒂,是因为直觉上不信任他的立场。
现在并没找出他有任何立场问题,还深深欣赏过他那“高效的理性”,心里却进一步发展到,明显的看他不爽,霁天璇惊讶的发现,原因竟是感情上的。
看到生病的辰渊被紫微这样苛待,让她感到本能的,非常非常生气。
真想冲出房间赶走那个人形闹钟,保护好她的天道先生。
然而,刚跨出了一步,霁天璇却生生停下了。
“辰渊平时挺注意养病的,他愿意只休息两个时辰就强撑着出发,显然是去做事关辰渊界安危的,很重要且紧急的事。”
“如果我是紫微,我手里有这样一件事,必须要辰渊立即去完成,我会怎么做?”
……做法当然是一样的直白提议,毫不客气。
只不过,像人形闹钟一样,掐着两个时辰整喊人倒不至于,霁天璇会放宽一点,但最多就加一刻钟,这是人力能弥补的极限,再多,万一事情真的来不及怎么办。
……但是一刻钟和整点,不就是五十步和百步的关系?
就像之前觐见会上,她虽然心里为辰渊的病情感同身受的痛苦,行动上,却还是选择为了大局,强留他不休会。
那一点没有露出的爱心,能值几度电?
“……原来,我这人也挺讨厌的?”
第一次,霁天璇这样自省。
其实两世以来,陆续有不少人劝谏,甚至反对过霁天璇,说她欠缺人性,令人畏惧。这一世的辰渊和李拂缨,反应尤其激烈,一个说她人格障碍,一个都要往死里打她了。
但霁天璇是从来不理会这些的。
她一直非常自信,认为自己哪儿都好。
如果有人看不惯她,不是因为那“将军枯骨无人问,戏子家事天下知”的盛世必然,那就一定是因为,他们眼睛不好使。
直到现在,人生第一次走出当局者迷,以旁观者清的视角,看到了紫微这个和自己类似的参照物,像照了一次镜子,霁天璇那坚定且良好的自我感觉,终于出现了松动。
也正是这一丝松动的自省,让她承认,她就算觉得紫微讨厌,她这条一丘之貉,也没有立场出去指责他。
霁天璇本来对辰渊给自己找了一个心理医生做师父,有点不乐意,但现在,她却真心的,想快点去见师父。
怀着这样的心思,少女赶紧换好正装,准时去尹荞惠那里报到了。
寻常的拜师礼,徒弟是要隆重的对师父双膝跪下三叩首,再奉上敬师茶的,具体的仪式,还有更复杂的细节,耗时颇长。
然而,霁天璇是尊贵的圣女,又是辰渊钦定,未来的世界之王,除了天道,世上没有任何存在能当得起她一跪,所以她拜师时,那些繁复的敬礼都省了,她只需要站着给尹荞惠奉一杯茶,仪式就完成了,耗时大幅减少。
于是,在霁天璇这里,正式的教学可以提前,直接在拜师礼当天就开始。
然后,第一课开始不到三分钟,霁天璇就震惊又悲伤的发现,辰渊不让她参加北辰派入门考核,冷冷的断言她“考不过”,居然真是有道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