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微本来以为这是一个极严峻的问题。辰渊看了他提供的留影后，将会震惊于自己最大的仇人竟然阴魂不散甚至再度心神动荡，加重病情，他已经准备好了一整篇安慰的措辞。

然而，意外的是辰渊的态度很镇定。

“别担心，天启当然完全毁灭了。”

拍拍紫微的肩膀辰渊反而安慰他。

辰渊如此确信，是因为他对紫微说了谎。

实际上辰渊从来就没做掉过天启。天启是在与辰渊争夺虹的那一夜，被虹之中来自造物主的力量处理掉就像处理任何一个已经使用完毕的废旧工具。当时辰渊看得很清楚天启的所有碎片在瞬间被完全的清除。

只是，虹的力量太过玄奥，辰渊看不见在那不容阻挡的阴冷气势之后竟留有一丝空隙，让天启的灵魂得以逃脱。

没有任何存在有能力发现，造物主早在数亿年前就预置在虹程序之中的深远布局。

“你看到的剑影应当来自天启的坐骑天马。”

辰渊继续道：

“在天启尚未露出真面目时他曾经用自己的天马，帮我隔离出妖界，以维护人类与妖修的和平。现在，天马仍然在妖界正常的工作，很可能，是它形成了你所见的“剑影”。”

“那剑影，也不像是针对橘子结界的攻击手段。否则，如果界内真有敌对立场的天启骑士，他们真要立刻动手毁灭辰渊界，怎可能只用出那道孤立的剑影，后续就不再有动作呢？

也许，天马只是在用形似剑影的权能，与界外路过的天启骑士例行沟通。就算它们不是路过，也很可能只是来观察你，毕竟你是一个在诸天万界举足轻重的大人物，你这么紧张的突然回到家乡，或许反而把它们吓到了，以为你要做什么大事。你在和它们互相惊吓。”

拽了一下紫微的围巾，辰渊说起有些调侃的话。

辰渊所说，“天启骑士不再有后续动作”的事实，是有几分蹊跷。至少灭世的危机，不会立刻就来。

紫微沉吟：

……也许，天启骑士的迟缓正是在评估，我能挽救多少。

……千万要抓紧了。

“留一个能与外界联系的天马，总是隐患。我们可有办法，向界外屏蔽天马的声息？”暂按下心思，紫微问辰渊。

辰渊：“有。天马已被我打下标记，为我工作，现在依然。我可以去妖界，试试用权限找到它的联络功能，并将它关闭。”

其实，辰渊的天道权限动不了作为神造之物的天马，从前妖界的布置，也都是天启在操作。但是，现在的辰渊已经与虹完全的融合，是可以尝试用更高等的虹作媒介，对天马施加影响。

闻言，紫微立刻道：“那我们尽快。我可以御剑送您去。还有什么要我做的，请尽管吩咐。”

抬头看紫微认真又急切的眼神，辰渊轻叹一声，“我现在的状态不行……你先随便坐坐，让我再休息一会吧。”

此时他们已经乘车进入辰渊住所的宫殿，正下了车驾，走到内院的小屋里面。

终于回家了，眼下要做的事，也刚好讨论出了新的眉目，心里下意识的一放松，辰渊猛咳起来，大量的血浸透他的衣领，甚至染到了正抱着他的紫微身上。

紫微看见了，这才猛然回神，心中又惊又愧。他立即向辰渊道歉，不该不顾他的身体，那么着急的催他去办事。

“没关系。”自己擦去唇边的鲜血，又用白符纸把两人的衣服收拾好，辰渊给了紫微一个微笑，“我主要是想让你休息一会。你太苛待自己了。”

对于紫微无视他的病情，“残忍”的赶着他干活的表现，辰渊一点也不介意。

因为紫微就是这么个工作狂，他对他自己，一直就是这样要求的。

他年轻时多次带伤作战，他现在用法术遮掩着几夜通宵的紧张与疲态，都逃不过他的天道关切的眼睛。

紫微这孩子啊，小时候没人给过他温柔，长大了，又没人敢给他温柔，才会变成现在这样的。辰渊准确的判断。

“不过，还有救。他缺少的东西，我可以给他。”辰渊想着，“只是，我只能跟他相处一个月，不知能帮到他多少。”

……想要更长久的关照他吗？

辰渊听到心底的提问。

后悔吗？后悔把灵魂卖给魔鬼的决定。

动摇吗？是否想停止扮演暴君的自杀计划，转而为了所爱之人，努力活下去？

……仍然不后悔，不动摇。

辰渊确定。

只是和第一次面对这个自问时不同，此刻，他心里感到酸酸的。

好像原本清晰的前路上，逐渐升起了一层薄薄的雾。

“……别担心，我吃过药，睡一会就会好。”压下心里模糊的酸涩，辰渊示意紫微把自己放下，转由君如卿过来，扶回卧房，“两个时辰以后，你来叫我，我们出发去妖界。”

霁天璇和君如卿、长住小屋，扮演医修的那个马甲天启一起，照顾着辰渊睡下。同时，她又派小屋里的近侍过来，招待紫微去吃午饭。

然而紫微真是个工作狂。

“感谢殿下心意，只是我中午要修整佩剑，恐怕来不及吃午饭。”他拒绝道，“如果方便，请给我一些辟谷丹即可。”

霁天璇把紫微安排在外院的一间会客室，不止给他辟谷丹，还准备了精美的茶点。

会客室所在处比辰渊的卧房地势低，从卧房的窗口，霁天璇可以清楚的看到紫微在干什么。她日程表上的拜师礼，刚好也是两个时辰之后，现在的空档，正好用来尽情观察。

紫微正坐在桌边的一张椅子上，他吃了辟谷丹，但没有吃茶点。

其实，辟谷丹并不是用肠胃来吃掉，而是像其他丹药一样，用经脉炼化的，炼化的那两分钟里，最好是静坐，否则对健康不利。但紫微连一秒也不想等，他一边炼化辟谷丹，一边调动灵力打开丹田中的储物袋，把里面的佩剑拿出来。

然后，霁天璇终于明白了，紫微为什么在说到他的剑时，要用“修整”这个奇怪的词。

紫微的剑有四把，剑身长短不一，最长的与霁天璇的圣剑相当，只是要细一些，最短的只有手掌长，宛如一把精巧的匕首，但若把剑穗的长度也加上，四把剑的长度是相等的。

它们都没有鞘，而是按大小顺序，用卡口插在一个盒子里。那盒子能展开成一个平面，不像传统的剑匣，更像医修的针灸袋子。

盒子被展平后，霁天璇看到了四把剑的细节。

剑格竟然在动。

或者说，是剑格里面的齿轮和轴承在动。

从半敞开的剑格里，霁天璇看到了异常复杂的机械结构。用某种高等金属制作的，精密的齿轮和轴承，正像钟表一样持续不停，有条不紊的移动，旋转。

齿轮后面，还有更微小而精细，霁天璇完全看不懂的深色平板。平板上面铺陈着不知什么材质的一道道折线，折线上偶尔流过微小的莹蓝色光芒有灵力在通过它们。

如果在数百年后的辰渊界，人们看到这个结构，将会形容它，“哦，好像一个电路板。”但现在，它们完全超出了霁天璇的认知范围，令她一时词穷。

她只继续如饥似渴的观察，看载着灵力的折线，在某个精巧的元件处汇合，又转变了方向出来，一直深入到长长的剑刃里面。

显然，那些看起来和寻常剑一样的剑刃，内部也全都是这样的机械结构。

紫微的剑，与其说是剑，不如说，是剑形的机器。

“机器剑”的具体功能，霁天璇现在还看不出来，她只能看出来一点：

它们非常非常节能。

这四把剑是与紫微神识相连的本命剑。能承受真仙等级神识的物品，必然至少是真仙等级的法宝。

常识上，即使只在待机状态，寻常真仙等级的法宝，也会自然的往四周散逸强大的灵力，形成明亮的祥光，甚至引动异象。

或者说，高等法宝都非常耗能。

然而，紫微的剑，分明也是强大的高等法宝，灵力散逸却极微弱，几乎和凡物没有区别。甚至，它们内部装载的灵力也少得惊人，还是霁天璇的眼神和感知力够好，才勉强能发现剑格里的“电路板”上面，有极微弱的灵力流动。

这些“机器”利用灵气的效率，已经高到堪称奇迹。

把四把剑从盒子里拿出来后，紫微又从储物袋里拿出另一个更大些的盒子，打开。

盒子里面，依序摆放着许多凿子，扳手，试剂瓶，本身也是机器的东西……各种霁天璇认得出认不出的工具。

就连千机阁弟子的工具箱，都远没有这个盒子里的品种丰富。

从工具箱里挑选好工具，紫微开始调齿轮，加试剂，给“电路板”换元件……像修钟表一样，修整他的剑。

对于辰渊声称的，辰渊界内没有天启骑士的威胁，驭川的侵略也不足为惧，紫微有认真考虑其可能性。

或者说，他真希望如此。

但无论事实会如何，他都要谨慎的，按最高等级备战，并做好那个送掉辰渊，将辰渊界斩尾的最坏准备。

因为紫微是一个辅助特化的修士，本身并不善战，所以，若要对抗驭川，他必须训练自己的同门，也就是辰渊界最强的一批英雄，作为输出的主力。

当然，交战时，他会作为最前方的盾，保护这些战士。紫微有把握，只要他不重伤到失去行动力，他们就不会有任何危险。

而一旦他重伤，“持剑者”就会立即打出那张送掉辰渊的，最残忍也最有效的底牌。

紫微准备好了，等下和辰渊去妖界的路上，他就会和辰渊商议，让辰渊不止给他管理藤壶群岛的权限，还任命他为迎击驭川事宜的总指挥。

按紫微的计划，任命一事今天下午就要谈好，然后今天晚上，就把他选好的同门召集来开动员会，今天半夜，他自己“备课”，明天一早，备战训练直接开始。

所以，他要在现在这两个时辰的空档里，抓紧调整好自己的装备。它们现在是对真仙及以上作战的配置，若要陪凡人修士做练习，需要额外增加一个极低强度的模式，并增加一些练习专用的功能。

时间紧急，紫微非常专注，并没有注意到，不远处的窗子里，霁天璇正在悄悄的看他。

霁天璇同样非常专注。

她认识千机阁的展飞星，见过他是如何施展机关术，但在展飞星手里，或者说，在目前辰渊界所有的“制造技术”之中，她从未见过像紫微的剑这样的……

繁复的层级，玄奥的机理，没有灵气祥光环绕的，纯粹的金属，纯粹的冰冷与精密……

简直如同“理性”一词的定义与具现。

但这种堪称巧夺天工的，至极的冰冷与精密，却又因其至极的巧妙，竟也宛如浑然天成，仿佛正在赋予无机质的金属，蓬勃生长的生命。

理性的，高效的……

先进的。

霁天璇的思绪中，突然闪现出这个词。

辰渊的真身仍然强大，辰渊界还感受不到灵气断流的灾难之痛，霁天璇却有着远忧，她知道，这痛苦早晚会来，然而她尚未看透，该怎么引导人世去应对。

直到现在，从异世界回来的紫微，带回了崭新的眼界，霁天璇终于看到了新的“天下大势”，可以往什么方向发展。

若说近处的事，今日的旁观，也让她知道觐见会上，紫微那样看重那些正研究灵石炮的蓝巾军，甚至竟要把这群凡人带去藤壶群岛，去镇修士的场子，是为什么了。

之前，霁天璇想要监察紫微在藤壶群岛的行动，但具体要怎么看，怎么判断看到的东西，并没有很清楚的头绪。

现在，有了。

与辰渊约定的两个时辰到了。

紫微的作风和他的剑一样冰冷又精密。在离两个时辰还有三分钟的时候，他从椅子上站起来。

两个时辰整，他出现在辰渊的卧房门外，开始敲门。

听到声音，辰渊刚睁开眼睛，还没做出反应。陪伴在床边的君如卿却先他一步，气势汹汹的冲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