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作案的第一步似乎就不够冷静了。

入侵辰渊识海之后，紫微在其中搭建的便于交流的心象场景，居然是一片毯子般柔软的绿草地。

这种用神识虚构出的“交谈地点”本来该完全按照辰渊的喜好来的就好像要人办事的饭局总要安排在对方喜欢而不是自己喜欢的地点。

但是，或许是编织心象的难度太高，与辰渊又分别太久，揣测他的风险太大紫微在那极短的时限内，最终只得半是理智半是直觉的，选择或者说露出了，自己心中牵绊最深的风景。

紫微出身于千年前的平民家庭，就像其他缺医少药的古代草民一样，他的母亲因生育他而死。此后，只有父亲一人抚养他。父亲并不懂也没时间抚养孩子幼年时的紫微只能得到半生不熟的食物难以蔽体的衣服还有从来不洗晒的，从里到外发霉的脏被子。

相比这些脏乱差的“照料”，还是去外面睡大街喝西北风，染病而死的危险小一点。

幸运的是，那时紫微的家后面，有一片天然的草地。那片土地贫瘠得无法种庄稼，却很适合一种柔软的青草生长。草地周围还有挡风的山丘，和充足的光照，即使到了夜间，太阳的余温也很暖和。它显然是比家和大街更加宜居的乐园。

幼小的紫微，经常在草地上徜徉，甚至过夜，度过了一些安全美好的日子。

他至今还记得，那时的自己有时会想象，如果他有母亲，母亲为他准备的被子，还有她本人的怀抱，是否就像这片草地那样柔软而温暖，永远包容着他。

到七八岁，读书识字以后，紫微也一直保持着这源自童年的奇怪想法。他知道那些“以天为盖地为庐”之类的诗句，原意是抒发不畏漂泊艰苦的江湖豪情，但他总是不能真正的理解。

“天地为家”，或者更字面意思的，在天地间露宿，直面自然，明明是很舒适的。

那就像是母亲的拥抱。

那是来自世界的拥抱。

入道做了修士以后，紫微还是对“大自然”，尤其是草地，怀着特殊的牵绊。办事遇到困难，或者因为持续的思虑，感到紧张和不舒服时，他就会去柔软的草地上思考，直到不知不觉中，席地而眠。

草地的减压效果非常好，它帮助紫微，一路顺利的修炼，治世，飞升。

到了异世界以后，异世界的“大自然”，却完全没有辰渊界的功效。刚飞升时，紫微还特地回来，只为带走一堆他最喜欢的，童年时那片草地的泥土，还有那种毯子形青草的种子，引种在他异世界的住所。

为了应对驭川的威胁，而回到辰渊界的近期，紫微的每一个夜晚，都是在草地上度过的。

现在，面对“讨好并诱骗辰渊”这个巨大的难题，紫微的直觉和理智一致作用，又给他编织了一片“故乡的草地”。

在他已决定冷酷的，算计他的世界时，清楚的向他显示，他明明有那么依恋他。

“……这样也还行吧。”

紫微并没有闲工夫去愧疚或感伤。他只想着，以前还没飞升时，辰渊有几次私下看望他，也基本是挑他躺在草地上想心事的时候。现在，也算是个双方都比较自在的开局。

场景编织好，识海中的灵魂，也会具现成对应的实体。

辰渊的身影，浮现在草地中央。

一般来说，即使身体遭受重创，识海中的灵魂，也该是站立或正坐状态的。但辰渊这一次病发得很严重，识海中的他，正双手按着胸口，侧身蜷缩在草地上，虚弱的悄无声息。

紫微到辰渊面前跪下，伸手轻轻扶住他。

辰渊并没有失去意识，被触碰到时，他睁开了眼睛。

如紫微所料，辰渊并没有为他无礼的侵入识海而感到不满，或心生警惕，他只是看了他一眼，又痛苦的阖上眼帘，仿佛已无力再对他做出反应。

“尊上，您不必为藤壶群岛之事伤怀。”

紫微开始安慰：

“散修待您无礼，只因为他们邪恶，不是因为您善良。”

“您心中的温和仁善，分明是被世界期许的，最优秀的资质。请您不要质疑自己。”他语声极诚恳的，说着与现实相反的谎话。

辰渊睫毛颤动着，表明他听得见，但他仍旧不愿意睁眼他没有被这种理由说服。

“您看，我也一直坚持着纯粹的仁德和善心，我不是混得挺好。”说着，紫微温柔的笑了笑。

这么可笑的谎言，只能这样顺势的表演，否则恐怕要笑场。

随后，紫微讲了几个自己的胜利经历。识海里的沟通很高效，现实中能谈一下午的内容，用神识交流只需要几秒钟。

那些经历里，有真的部分，比如救世的真心，也有假的部分，比如，紫微早就不用百分百的阳谋了，但因为他严谨的思维，真假融合得很好，简直是一份能鼓舞任何一个君子的暖心鸡汤。

辰渊听着，恍惚的回握住了紫微伸来的手，但他仍然蜷缩在地上，像是被痛苦牢牢的钉住。

怎么劝都没用，紫微忍不住叹了口气。

不该露出这种沮丧的态度。他又立刻警醒，要求自己管理好表情。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如果还不能劝好辰渊，让他从昏迷中恢复清醒，今天就只能休会了。紫微想。下一次再商议藤壶群岛换人监管的事，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或许就是因为时限将近，自己才会下意识紧张的叹气。

但也或许年轻的“救世主”体会着方才绘声绘色说话时，心中异样的沉重是因为方才那些真假掺半的鸡汤故事，到底还是触动了编故事的说谎者。

他本该是故事里那样的人。

“……尊上，求您不要逆着本性改变自己。”

最后的机会了。紫微还要继续努力。被逼近的时限，和自己的鸡汤故事激起的心绪，让他感到脸上发热，心中抽紧到泛起疼痛。

“您所拥有的品质，明明有那么好……那么可爱。”

回忆着辰渊先前摆出的，要将散修格杀勿论的暴君脸，紫微心中的疼痛越来越明显。他把没在搀扶辰渊的手藏进袖子里，一遍遍抚过地上他幻想出的柔软草叶。

“他们不懂珍惜，但是……”

就在此时，宛如在铃声响时，狂写作文的最后一句话，直觉的感受，完全盖过了理智的精雕细琢，紫微突然这样想着，并且一下子说出口来：

“我爱您。”

……？

话一出口，紫微自己也愣住了。

不仅因为这“最后的努力”论证太苍白，显得毫无说服力，几乎宣告着本次讨好的失败。

更因为，这不是一句谎话。

紫微确实是爱着辰渊的。

或者更准确的说，是只爱着辰渊。

在一次为了救世的计划，亲手把心爱之人的父皇送上断头台后，紫微就立下了终身不娶妻，不生子的誓言。以前的亲友，他也逐渐疏远，直到完全的失去联系。

这样断绝所有人世的感情以后，紫微确实还能过得不错，心性也完全没有扭曲。甚至，曾有个真仙前辈颇为羡慕的评价他，是达到了太上忘情的境界。

然而，紫微自己知道，他并没有。

对人的情感，是放下了。

但他心里，还有着故乡。

他还是离不开故乡的青草地。

永远眷恋着“世界的拥抱”。

辰渊的拥抱。

“我……”

突兀的一句“我爱你”太假了，不仅无助于今日的目标，还可能会在长期上起到反作用，紫微想继续说下去，尽量的弥补。

然而，他只说出一个音节就哽住了。

因为后面应当说的，“我会保护你”“我会照顾你”之类，表达要如何去爱的细节，他一个都做不到。

他明明正在计划着，要把辰渊白送给敌人，要毫不尊重的，把他此生唯一的挚爱切成两半，只为保护正狠狠践踏挚爱温软心灵的，千万个名为“苍生”的人渣。

所以，说不下去了。

也无法像先前那样做出假戏。

因为，爱是真的。

就在紫微无言以对，气氛僵持之时，他忽然感到正与辰渊相牵的手上，传来一阵剧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