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两个小伙伴都震惊于辰渊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

他们都知道天道是一只天地为躯，法则立命的巨型动物。

但这还是第一次听说这只动物会生育。

世界会繁殖，就像世界会生病一样，听起来实在太过宏大而玄奇几乎超出了人类的理解与想象力。

生育对辰渊……对这个世界，有怎样的意义，将会带来怎样的影响？

霁天璇和君如卿都不知道。

现在，他们脑中最深的印象只有一路上刚刚见过的，那么多种繁殖后即死的动物。

……让“天道生育”的含义如此直觉的不祥。

“别担心，我不会死的。”

见霁天璇和君如卿神情凝重辰渊却微微笑了。

“之前就跟你们说过，我只是生病了。为治病，我化了人身，才会不慎被那些小小的魔修俘虏。”

他熟练的说着谎：

“你们近日也瞧见的只要我使用这具人形化身，慢慢的服药休养，我的病可以治好。”

辰渊表情诚恳谎话也确实有道理。

近几日，辰渊是有顺路去过南林派辖区的药店买些常人治心疾的药配给自己吃吃药后虽然病痛仍在，当相比曾经频繁发作的惨状，确实有所好转。

伤害外在表现为仿佛自生的，“可治疗的”疾病，这是所有蛊虫的特性，正因此，蛊术才会被推崇为最隐秘难查的高等暗杀术。

闻言，君如卿松了口气，放开了袖中紧握到发痛的手指。霁天璇原本紧盯辰渊的锐利眼神，也终于稍稍缓和。

“我只是第一次进入繁殖期，有些事情，还不太明白。”

见两位小伙伴相信了，辰渊继续道：

“所以，我需要去一个地方查看，欢迎你们陪我去。”

“晚安。”

说完，挥挥手，辰渊独自去睡了。

第二日，三人继续乘着马车前进，在黄昏时，返回了楚朝境内。

这一次，辰渊仍然没有去新路线图上的楚朝村镇，而是连夜转弯去了村镇旁边，人迹罕至的郊外野地。

就着月光，越过外层一大片半人高的杂草，里面竟赫然是不久前刚修剪过的草坪。

而草坪中心，竟有一座浮雕的灰色石门。

看形制，这是陵墓外才有的大门。

站到旁边的山丘上俯瞰，霁天璇看到石门里，果然整齐排列着大约五六百个墓碑。

墓碑有统一的造型，上面的装饰却繁简不同，位置也有着高低，清楚区分着墓主生前的地位。

这是一个大家族的祖坟，或者，是哪个小组织的公墓。

跟着辰渊再往前走，君如卿进一步发现，整个陵墓被防御结界包裹。

楚朝民用法器普及，高级一些的凡人墓地，也会用法器搭建防御结界来防盗。

但这处陵墓的防御结界，竟不是用法器，而是守墓人用法术现做的。

结界的作用，也不只是防盗。

它在与所有坟墓共鸣。

缓慢的提取各个墓主身上的灵力，把它们析出成可用于修炼的灵石。

“……这是修真门派的宗墓？”

君如卿惊讶道。

在修真界，死去的修士也会和凡人一样墓葬。

但与凡人不同，修士虽然尊敬死者，却并不视作为“皮囊”的尸体为神圣。

相反，为了获得更多修炼资源，许多门派的墓葬尤其是资源匮乏的小宗门，通常会安装结界，以从本门修士的尸体中提炼灵石，循环供应给还活着的门人使用。

“是的。”

辰渊答道，证实了君如卿的惊讶。

在这个距离，用视力看不见石门上的铭文，但辰渊知道这个地方。他直接告诉小伙伴：

“这是南林派的宗墓。”

闻言，君如卿更加困惑：

“咦？南林派的辖区，不是在我朝国境外么，他们的宗墓，怎么在国境内？我刚才还以为，这里是国内新创派小宗门的墓地呢……”

另一边，霁天璇却联想起了前几日南林派的菜馆里，那位南林派掌门继承人，与凡人店小二姑娘的一段“横行霸道欠我们的债，今日可不得不还！/不属于你们的东西，你们还是什么也抢不到！”的争吵。

原本形势不明朗，但现在，她大约能推断到那段对话，大概是什么意思了。

积怨的仙凡双方，毗邻的两个人群，其中谁善谁恶，或是善恶交织，似乎与她一开始猜测的，差异不小。

就在此时，辰渊的话，打断了霁天璇的思索。

“这处宗墓，就是我要找的地方。我们现在进去。”

说着，辰渊当先下了山丘。

但他竟绕开了大门，走到墓地最偏远的墙根下。

“结界在这个位置有缝隙。”

辰渊对君如卿说道，并伸手指给他看，那道灵气薄弱的缝隙所在：

“小卿，你在缝隙旁边多放一架同属性的阵旗，可以把它撑得更大。

然后，我们从缝隙里翻墙进去，再把阵旗撤走，恢复结界，不会被守墓人发现的。”

闻言，君如卿顿时愣住：“……啊？”

他原来以为，辰渊要进墓地，是和南林派约好的。

或者最起码，他会走正门，先去和守墓人知会一声，再光明正大的入内。凭他们三人中，无论哪一人的身份，都可以轻易让那守墓人惶恐遵命，恭敬相迎。

然而，万万没想到，辰渊竟是要像贼一样溜进去。

君如卿是个正人君子，根据他受到的教养，擅闯他人陵墓，是严重的失礼，缺德兼违法犯罪。所以，往常他都立刻执行天道先生的吩咐，这一次，他却只睁大眼愣在原地，连继续走路都不敢了。

旁边的霁天璇，也与君如卿同样看法。

她正要出言质问辰渊理由时，辰渊却先一步回答了：

“我进去，是要拆他们祖师墓，扒棺材翻尸体的，所以，不能事先通知守墓人。”

……这更过分了。

霁天璇问：“南林派的祖师，得罪过你吗？”

辰渊：“没有。我只是想看他墓中的一样东西。看完了，我就把墓装回去。”

霁天璇：“那你也不能像强盗一样擅闯乱翻，这毕竟是一个门派的宗墓重地，是他们祖师的安息之所。有什么需要，你可以和南林派商量，你不方便以真实身份出面，我和小卿都可以帮你。”

“……我就不明白了，我们今天翻墙进去，翻墙出来，既方便快捷，又不打扰、不伤害任何人。

你们为什么偏要在繁文缛节上浪费时间，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

和前几日一样，辰渊立时神色极冷，语气强硬，又为这一小点分歧发火了：

“你们都在拿些什么理由阻止我。

我告诉你们，不要与我谈“坟墓重地，死者安息”，人死魂即灭，剩下的，就是一块应成为其他生物养料的肉，何来“安息”，何谈惊扰？

反而是你们，把死者塞进棺材防虫防腐，分明是浪费资源，妄图从万物循环中藏私。我就讨厌坟墓，就不想给它面子，有问题？

再说，我要进这宗墓，竟还算“擅闯”？

你们在我身上，用我的矿产圈了一面墙，用我的土石造了一点房子，在里面埋了一点我生养的人，然后，这地这墙这房子这人，就忽然都不是我的了？我要进去，竟然还要先递申请，再等批准？

我今日不想直接打晕守墓人，把大门踹翻了再进去，已经很有礼貌了！”

“好了，小卿，我知道你今日不肯帮我。那我自己来！”

一顿暴躁之后，辰渊直接转过身，用白符纸做了一面阵旗，自己撑开了墓外的结界。

“阵旗我会在两分钟后收走，你们爱来不来！”

一路不住咳着，辰渊踉跄的跑了。

月光映照在灰色的砖石，其上点滴延展的血迹分外鲜明，标识出他跑走的路线。

又被劈头盖脸一顿骂的霁天璇和君如卿对视一眼，赶紧追了上去。

辰渊说的话虽然情绪偏激，但内容其实不无道理。

只不过，那是天的道理，不是人的道理。

霁天璇理解它。

然而，她不能接受。

说起来，辰渊不爱讲规矩，做事我行我素，不是第一次发觉了。

……但是，这还是第一次让她如此清楚的感到，化为人身的辰渊，只不过看起来人模人样。

霁天璇想。

本质上，辰渊还是一只天道。

一只比人类巨大太多的动物。

一只属于更高等存在，主宰着人世众生的……异类。

之前相处得不够深入，关系又太和谐亲爱，以至于，这么大的分别，她竟然快要忘了。

追到已经虚弱得摇摇欲坠的辰渊时，霁天璇正在这样寻思，以至于，她一时竟没来得及像往常一样，伸手搀扶他。

君如卿被辰渊吓得手软，也没扶住，辰渊扑通一声撞到了墙上。

就不让小伙伴碰，只自己揉着撞痛的额头，辰渊靠在墙边缓了一会，站起来继续往前走。

越过一排排墓碑，三人到达南林派宗墓最中央的位置。

那位祖师的坟墓，就在这里。和其他人简朴的墓碑加墓穴不同，这一座坟墓，规模庞大得多，除了地上部分，还有深深的地宫，有些像缩小版的帝陵。

“我们下去。”

在封闭的地宫穹顶上，暴力挖个洞，辰渊当先跳了进去。

落到地上，仔细避开防御设施，找到棺材所在，辰渊把里面防腐做得极好，栩栩如生的南林派祖师遗体搬了出来。

……没想到，这个贫穷小宗门的祖师爷，竟是一位真仙。君如卿探查到此人生前的修为境界。

两位小伙伴正惊讶时，辰渊拿出了尸体含在口中的陪葬品。

下一刻，空荡的地宫墙壁，忽然明光大作。

君如卿吓得差点叫出声，霁天璇也警惕的拔剑在手。

却在随后看到，这些带着精纯灵力的光芒，并不是攻击性的机关。

它们只是在墙上有序的盘旋，组成了一幅辉煌壮阔的动态壁画。

壁画上，是一条用灵气组成的，光华莹莹的蓝色大河。

发光的大河上游汹涌，下游平缓，孤悬在夜幕般漆黑的墙壁，一刻不停的流淌。

它是单向的，河源被描绘成一片泛着虹光的雾气，让人想探究里面有什么，却永远也看不透。

“虚空才不是你们以为的无垠海洋，而是一条奔流不回的河。”

看着这幅壁画，霁天璇忽然想起，上一世天启曾经教她的知识。

而还没等霁天璇问，辰渊已经主动解释了。

“这幅壁画，是南林派祖师临死前所绘的悟道心得。壁画上的……正是虚空河流。”

辰渊说道。

他似乎也是第一次看这些画，端详片刻确定后，才郑重的开口。

“这一些，就是我的同类。”

辰渊伸手，指向河流波涛中，或漂流，或游动，大大小小的“水藻”、“蠕虫”、“贝壳”、“鱼”……继续道：

“虚空河流与其中生存的天道巨兽，构成了诸天万界。”

现在的画面中，天道巨兽们在河中饱食灵气，乘浪遨游，虽然偶有竞争，整体看起来仍十分安详。

但在下一刻，这幅安详的图景，突然发生了剧变。

虚空河流的最上端，河源的虹色雾气仍在，定期向下游发送的灵气潮水，却毫无征兆的完全停止。

天道巨兽赖以为生的灵气断绝了，饥饿蔓延在整个流域。

更可怕的是，就像掉了轴承的车，戳了破洞的气球，忽然与源头离断的大河，严重失去了平衡。

无数乱流和漩涡涌起，杀死众多弱小的天道巨兽，又将稍强些的，困锁在日渐枯竭的死角。

“这是……什么意思？！”

这图景的含义太不祥了，拍拍已然看呆的君如卿，让他一起听着，霁天璇震惊的问辰渊。

辰渊：“如图所示，我们就生活这样一条灵气中断的河流里。”

“不过，这不是我要看的重点。”

天道先生挥挥手：

“放心吧，我即使病了，还是很强，不会挨饿的。”

此时，壁画将镜头拉近，聚焦到其中一个“枯水坑”中。

里面堆积着十几只天道。

它们正重叠在狭小的空间里，艰难争抢着最后一点灵气。

可是如此少的灵气，远不足以满足任何一只天道的生存所需。

于是，这些原本光鲜美丽的巨兽，一只接一只失去行动力。它们的色泽逐渐暗淡，外形逐渐干瘪。

恍然间，霁天璇觉得，自己竟仿佛在看鱼干的晾晒过程。

然而下一刻，这些奄奄一息的“鱼干”体内，忽然爆发出一阵猛烈的光芒。

光芒从内向外延伸，把内部掏空，在表层凝成晶莹的壳，竟将它们暗淡的身体，全都染成了鲜艳的莹蓝色。

像是被燃烧的光芒驱动，“鱼干”们奋力挣扎着，竟全都活蹦乱跳的动了起来。

……就像上岸的雪蟹眼冒绿光，像洄游的鲑鱼浑身鲜红……像黄昏的蜉蝣，终于张开了翅膀。

壁画上，镜头继续拉进，让观者能看清天道巨兽身上的细节。

回光返照一样活跃的“鱼干”里面，有许多灰尘般微小的火柴棍小人。

吸取陡然从鱼干深处长出，布满了近表面的晶莹蓝光，小人成批，疾速的变亮，最亮的那个，竟原地飞了起来。

直飞出自己的鱼干，落到了另一条鱼干上。

……使用灵石修炼，飞升成仙，并破碎虚空的人类修士。

霁天璇能看懂。

“……这就是天道的繁殖期。”

辰渊能看懂的更多，结合他本来已知的知识，他解释道：

“当一个区域的天道都寿命将近时，它们就会集体发/情，要在临死前，将自己的血脉传承下去。

交/配而生的新天道非常微小，只需一点灵气就可存活，甚至可以穿出枯水区，这就是未来的希望。

而飞升的人类修士，正是携带天道的遗传信息，为它执行繁衍的种子。

仙人种子与另一只天道结合，生育新天道的过程，正是修士所谓的合道。

合道过程中，人类种子能成为新生天道的核心，参与两只天道的遗传信息交融。

但这一过程释放的力量太强大，几乎所有情况下，种子都会被杀死。”

因为这时不是重点，没必要说，辰渊略去了“天地法则运转的全部机理，正在合道过程中显明，成为最好的悟道机缘。若种子没死，将会成为新生世界的主宰，也就是合道圣人”的部分。

于是在霁天璇和君如卿听来，这真相的意思简直是，“人类辛苦修仙，只是天道生殖功能的体现。让人飞升，不过是使他们强大到，能装得下天道的遗传信息。然后，天道就用仙人的尸体，去做自己孩子的材料。”

……所以，哪有什么证道，什么长生，什么万物灵长，得天独厚。

人，修士，只是天道巨兽宏大的生理进程中，千挑万选，却用完就毁的，一件称手的一次性工具。

闯坟墓事件刚刚过去，又受了这当头一棒，君如卿听得瞠目结舌，脸色煞白。

霁天璇曾经被天启教过“人是天道的细胞”。她没有那么震惊，只是紧紧盯着辰渊。

……坏消息，应当还没完。

辰渊静静回望着两人。

壁画上变幻的图像，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光影，分明无比美丽的容貌，此刻却显得阴森而狰狞。

此时，图像上的那片“枯水区”，又有了新的变化。

一只“大鱼”天道路过了那里。它很强壮，有能力游进去，也有能力游出来。

但根据天道巨兽的发/情机制，这只天道虽然性命无忧，却也被周围濒死的同类带进了繁殖期。在图上，它变成了一条行动格外矫健的发光大蓝鱼。

这样的天道，在繁殖后仍然能存活，并可以继续下一次繁殖。事实上，它优质的基因，确实适合多次传承。天道的发/情机制很科学。

“我如今处在繁殖期，就是这种情况。”

辰渊解释道。

早在被天启下蛊以前，辰渊的发/情就开始了。他千万年如一日，努力为其他天道搬运灵气，还是拦不住河流干枯，万界衰亡。

壁画上，从“鱼干”上飞升的仙人种子，争相进入大鱼体内。

大鱼不阻拦，但它始终不肯与他们结合。

它太强了，不介意多个异界仙人吃饭，却瞧不上鱼干们弱小的基因。

日渐干枯的鱼干，无力再生产新的种子。挖空自己，大量抛出的灵石“营养”，只能培育出大批渡劫期及以下的修士。

鱼干上的生活越来越艰难。

于是，修士为了生存，在仅有的种子带领下，集群踏上离界的冒险，他们要搬去健康的大鱼那里。

进入大鱼的瞬间，大鱼的身体划过一阵奇异的，迷幻般的色彩。

然后，那群修士中，除了真仙，全部失控的张牙舞爪，黑气缭绕他们魔化了。

……原来，那些入侵的魔修，竟是来自弱小世界，艰难求生的普通人类。

这是霁天璇从不知道的劲爆消息，她惊讶的盯着壁画。

……这些人为什么会魔化？

霁天璇困惑。

她亲眼见过，魔的气息，完全不属于人类，人做不到这样加工自己。

……是什么阴险的高等存在，挑动了两个世界的残杀？

这时，壁画上逐渐浮现了文字。

因为这一部分奥秘，无法完全用图画来表现，于是那位奇怪的南林派祖师，选择用文字来注释：

“繁殖期的天道，正在挑选人类，生产种子，它无比在意种子血统的纯净。

所以，它拒绝接受外来的凡人，不能让携带着其他天道基因的他们，与自己的子民交往生子，不能让自己的子民习得他们的功法，以免变乱自己的传承。

为此，天道将外来者标记。它夺取了他们的神智，将他们变化成人眼中最可恶的样子，以彻底断绝他们与自己子民交流的可能。

同时，它挑动自己的子民，与这些“魔修”厮杀，好将他们消灭。

顺便，它也借魔修之手，消灭浪费资源的弱小子民，以提升甄选种子的效率。”

看着这行字，确定了自己原本也不知道的，魔修产生的原因，辰渊深深吸一口气。

然后，他转过脸，面对正紧盯他的两位小伙伴，一字一句道：

“没错，如你们所见，所谓魔灾。

就是我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