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男人的身影无论何时都惹人注目，虽然这片海滩还没有除他之外的人到访。晨风徐徐吹散他的黑发，而他只静静站在海滩边，任海水漫过脚背再退开，如此重复。

头发长了些。茉慈这样想着，而且什么人都没带，还是说，飞坦或者玛奇分散在其它自己没看到的地方呢？

又一阵挟着海水凉意的风吹过，不同的是库洛洛微微侧过头，似乎在看别处，但茉慈立刻回避了。

原来只是捡起放置在一旁的鞋子，他拎着鞋沿滨海漫步。茉慈的眼随他移动，世界安静，天光愈来愈亮。

“过来吧。”

几乎完全背对着岸边的库洛洛忽然出声，两人离得不近，他的声音恰好传到隐匿者的耳里。

茉慈微微放松的身体又紧张起来。大约不是和她说话吧？

“这是你最喜欢的地方，不是吗？”库洛洛干脆转身朝向她所在，看到了从岩边露出来的半条毛茸茸小尾巴，不由一笑。

小动物挪着脚步现身，向他走来，过程中恢复了原本模样。茉慈走到他面前，出神望了他片刻，又为自己失态感到尴尬，讪笑说：“为什么知道是我？”

“刚好在想你，又恰好直觉你就在这里，”库洛洛摸了摸她的发丝，“反正叫错了也不会尴尬，没有其他人在。”

茉慈眼里忽然迸发了光彩，嘴角几乎要弯起，可又散了去，有些低落地说：“生气了吧。”

“开始有一点，不过这对你来说或许是最好的选择，也就接受了。”

察觉到掌中发丝正在滑走，库洛洛干脆松开手，转而把她揽到怀里，一遍遍轻抚单薄后背，感受怀中恰到好处的柔软和温度。

茉慈蹭了蹭，换了个更舒适的姿势回抱他，因为脸贴着他的胸怀，声音闷闷的，“抱歉，应该更妥贴些”

“没关系。”

茉慈感觉到他的手臂紧了紧，于是不再讲这些。看不到库洛洛的表情，他的气安静流转，和头顶传来的语气一样安定。

“我会等你，”她说，“以后不需要等也不要紧，想要过人类应当有的寿限也不要紧，只要是你选择，我就尊重。”

茉慈脱离他的怀抱，那点儿忧色终于被见面的喜悦冲走，她看向另一个方向，笑了笑，对他说：“这个脚步应该是飞坦。”

“要走了吗？”库洛洛也轻笑着。

“嗯。”

“如果我特别想见你呢？”库洛洛笑容突然顽劣。

茉慈失笑，正了正色说：“我大概会满世界乱跑，想追上来太难了。不过，我会想办法。”

俏皮气氛转瞬即逝，两人深深看着对方，直到飞坦确实出现在沙滩边。茉慈敛去不舍，朝他明媚一笑。

“那些小小的伯劳鸟还有个不为人知的用处。”

幻形之念环绕全身，茉慈笼罩在雾白色的念中，形态变化，声音越来越远。

“它们被使用时，我可以感知到宿主所在。”

羽翼煽起更大的风，转眼之间腾入高空，库洛洛的头发飞舞而后渐止，他看向天边已经远去的黑点，凝望片刻，转头和飞坦打招呼时已经恢复平常神色。

两个人之间发生的事互相都明了，也无法因为心意相通而无视。他知道这一点，但并不像茉慈一般执着于此。库洛洛再次想起了绯红眼的窟卢塔一族，由此而发生的许多事，也过去很久了。

至少，此刻的分别不是离弃。

走访了需要看望的人之后，就要返程了。好在回到克拉娜身边时并未超过之前说过的30天期限。

“你可回来了。”

克拉娜明朗许多，这和周边有序而安静工作的人们不无关系，她爽快地揽过茉慈肩膀，比她矮小一些的人也任由被带着去往莫罗宅现在是克拉娜住处的某个房间。

“人少了些，”茉慈被推进门时回首望了外面一眼，有些疑惑，“发生什么事了吗？”

“编了几个队的人出去搜索愿意来到我们这里的家伙了。”克拉娜可算把她拉到了房间，坐下说：“那天你走后没多久就来了个人。”

说到此，克拉娜眼含疑惑，“和你长得一模一样，不过是个男的。”

“这样啊那是我的弟弟，他有说什么吗？”茉慈听到赫希安来过这，遂放下弓坐到克拉娜身旁。与他分别后，并未从契约纽带感受到异常波动，虽不用担心他的安危，但不免好奇。

克拉娜有些惊讶，笑盈盈地讲：“一开始还以为是你变了个模样呢，对他喊了好几声你的名字，哈哈哈。他问了那些树是不是你种的，我说是，然后他就问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再然后么也没什么特别的事，于是他就走了。”

“原来如此，”茉慈托着下巴，面色柔和，“那现在你还需要哪些帮助呢？”

克拉娜顿时严肃，坐姿都正了好些，她一字一句道：“我知道这个地方弱者就该死，但无论如何，我都无法接受这一点。”

“我也无法接受。”

听见她的话，克拉娜微愣，轻轻一笑。

“本来想厚脸皮让你呆在这帮忙看着，不过，还是麻烦教教我们吧，让我和同样怀有这种想法的人变强。”

茉慈颔首，便要伸出手去进行重复过多次的“调整”，肌肤与肌肤几近相接时却停住了。

“这并非一朝一夕能体会的事，”茉慈还是握住了她的手，如探查对方身体一般温柔灌入念，“你并未开念，而你现在所感受到的，就是我的念。”

克拉娜的确察觉到一股舒适无比的暖流从接触之处起散布全身，这感觉无比放松惬意。

“念？”

“许多你见过我们无法用常理解释的事，都是念。对没有使用过念的人来说，这毋庸置疑是令人热血沸腾的领域，但我只希望你不会迷失今日和我说所的信念。”

今日期望得到力量是为守护，迷失于力量的人也多不胜数，而一旦念有所成，双足屹立高度凌驾其他时，如若对原初信念存了离弃之心，反过头来施恶也未必不可能。极少有人能将唯一的信念贯彻始终。

克拉娜感受她传递给自己宽容柔和的力度，低头盯着两人的手久久不语，似是被这番告诫伤了自尊，但茉慈可以感受到克拉娜并未开发的气深沉流转。

她在思考。茉慈不着急说话，静静等待。

或许是真的要迎来春天哪怕在流星街这样的地方。点点暖光从门缝、窗台钻进，温柔驱散昏暗，照亮浮尘同时也为室内铺下宁静。

终于，克拉娜抬头对上茉慈的眼。她的眼睛里没有冲天的迫不及待，深呼吸后深沉而缓慢地说：“我无法保证未来的事，但此刻，至少此刻全心全意。”

说着，她笑得眯起眼，“虽然有点赖着你的意思，如果我做了对那些家伙来说不可挽回的事，还得麻烦你来救场。你说好不好？”

恍惚之间茉慈从完全不相同的面容之上瞧见了弗丽达的影子，不禁恍惚。看到克拉娜投来的疑惑之色，于是低头讪笑，收了那份不合时宜外露的低落情绪。

“都好。”茉慈笑着说。

茉慈并不打算用简单粗暴的办法一步教会所有。念对于普通人相对保密，因为人类世界无法完全约束习念的修行者。克拉娜的未来属于她自己，此时此刻全心全意要履行的信条需要有人来传承。

或者说，人类的事情，人类自己解决才更符合他们世界的教条。

同调开念后，然后两人说些了近况。大抵一切都好，克拉娜收编许多有拳脚功夫的人，再让武器匠尤利安给他们配备趁手武器，除此之外，听说尤利安还给某个小孩子钉了个板凳。

“你帮我，之前以为是你的名字的关系，”克拉娜闲聊着，“毕竟是慈悲，哈哈哈，这个名字真的有点奇怪。”

“之前啊那现在呢？”茉慈对于名字的玩笑并不介怀。

克拉娜现在都还有点不习惯这人的好脾气，和她一直以来生活的环境差别太大了。她不自然地笑了笑，叹了口气。

“最开始的时候，只想着把杂碎们杀光了就好，不知不觉身边就聚了好多和我一样想法的家伙，”克拉娜玩笑之色渐淡，浓郁深重的悲痛显出一角，不过被她转头一笑又藏到了不知名角落，“他们其中很多人都死掉了，留下来的，也在最后死在我面前。”

气氛凝滞，茉慈亦垂下眼，同伴之死的悲痛她何尝不明了。

“都过去了，”克拉娜拍了拍茉慈的肩，笑得几分玩味，“一切都过去了，我们流星街的人不会死在过去。话说，你这可怜的小模样真的太好看了。”

“啊？”

“啊哈哈哈哈哈，开玩笑的啦。”

同伴啊同伴，茉慈也随着克拉娜笑了起来，现下的愉悦轻松却始终无法随着笑颜走进心里，苦味越发浓厚，她叹了气，嘴角噙着最后丝丝笑，望向窗外的眼饱含深切怀念。

最初教人习念，对象是弗丽达。她已经离开了，帕克也是。蜘蛛们、认识的人，或死或安好。父亲说过死去的人灵魂会回归天空，或许将来某一天，他们就会与自己重聚。

“我想说件事。”

茉慈回神，面色已如常，“说吧。”

“我不能总是被动接受，虽然讲这个自己都觉得乱七八糟得很奇怪，也挺不自量力但总想为你做些事，算是回报。”克拉娜认真又纠结，眉毛都快拧成一团。

“嗯”这大概是感到不安了吧茉慈细想了想，正色说：“也好。”

两个人又在宅内房间待了一个多小时，她们走出大门时神色松乏自然。其他人略略看了眼，然后继续埋头工作，面上比往日更平和。

离开前栽种催熟的嫩白树把宅邸及周边的空气净化得很好，望向天空时至少有了块不沾黑黄的蓝。茉慈与克拉娜肩并肩走，边听她说话边思考如何补足这里所需。

几乎所有流星街人资源都来自垃圾堆，一生从未走出过这里的也不在少数。但茉慈希望有所改变。

“过阵子会再送点别的过来，当然也包括念的教科书之类的。我会把搬运工留在这里当保安供你使唤。不要全然相信尤达安，始终给自己留有后路才行。”

克拉娜歪了歪头，“你不在这呆几天吗？”

“嗯，有点事要做。”

茉慈挥了挥手，告别后转身幻形，眨眼功夫已经飞远。只有最后一个地方了。

灰白隼向东远行，越过陆地，跨过海面，直到眼前出现形似鲸鱼的小岛。挥展羽翼之间再次幻形成不大起眼的寻常鸟类，小小影子划过港口、市集、居所，地面涌动或稀疏的人群没有注意到与海鸟全然不同的她。

终于来到临海的山头，茉慈落地时恢复形态，捋顺裙摆蹲下来轻轻擦拭帕克的墓碑。

“我很想你。”

拂去青苔，将边沿杂草拔掉，茉慈盘坐着面对石碑，就像与老友闲聊。

“真的很想你。”

声音夹杂着不再压抑的悲伤，目光依旧盯着墓碑刻字。说完这两句，并不强壮的肩膀忽然卸了力，整个人似被无言的东西压垮。

再没了言语，只一个人沉默着盯着石碑，林间草木芬芳混着海风气息温柔萦绕。这样的安静一直持续到周边出现脚步声，鞋履嘎吱、嘎吱踩在落枝上，对方看见她时止住脚步，很显然这里气氛被他打扰了。

来者凯特拉了拉帽檐，“别来无恙。”标志性银发和不亲眼所见就无法察觉其存在的绝顶隐秘，他很难不知道这是谁。茉慈背对着他，石碑刻字没有被她的背身完全遮挡。

大约是她很重要的人埋葬于此。凯特如此推测着，微微叹了口气，又说：“抱歉，打扰了。”

“陪我说会儿话吧。”

女子清润柔和的声音倒是听不出什么情绪，凯特收回再次迈开的脚步，想了想还是坐到了她旁边。

茉慈侧过脸对他略含歉意地笑了笑，双眼依旧亮泽清澈，不似流过泪。

“上次分别后你一直在旅行吗？”

凯特点头，“也算是旅行吧，去了寒冰谷，出现了当季才有的幻兽。”

“见着了吗？”茉慈好奇地问。

凯特不苟言笑的脸稍稍露了点喜色，“嗯，见到了。十二色渐变的羽毛真是无与伦比，可惜直到最后都没办法靠近。”或许是察觉到自己语气有些高昂，他正了正色，恢复一贯低沉音色问：“这位帕克诺妲是？”

“幻影旅团成员，”茉慈并不避忌，“意识到旅团对于其他人是什么概念前，她就已经对我很重要了。”

不说或许，帕克一定有过冷漠无情的时刻。对于旅团之外的人她是无法防备的情报类念能力者，对于旅途她是可靠的同伴，而对于茉慈，她与弗丽达一样无可替代。

凯特沉默地看了石碑片刻，面无不虞，只是不知该说什么。

“重要之人逝去的伤痛会一直刻印在脑海里，”茉慈接着说，“但其实，没有什么比所爱的人们互相残杀更恐怖的事了。”

凯特并不知晓她所经历过的事，但此刻也不难猜出葬在此地的蜘蛛到底是为何的确没有比这更令人难受的事了。

“抱歉，我说的话让你心情受影响了。”茉慈站起身拍了拍裙子，斜阳落满一身暖金，眼里既无伤痕也无忧虑，盛满日辉般的暖意。

凯特也站了起来，礼貌回以微笑，“没关系，还有谢谢你。果然还是原本身体的模样更舒坦些。”

两人因这无伤大雅的玩笑话缓了气氛，欢笑之后茉慈又看向石碑，满目眷恋。

“以慈悲为名的我，却总也弄不清所做的事是否含了慈悲之心，我憎恶过，后来也原谅。说不定，我只是为了赎过去的罪，也或许是想满足内心空洞。可是伤痛，”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额，“不像日月升落潮水涨退一样易于改变。待到哪天不再疑惑，不知是否就没有欲求了。”

“这种问题没有标准答案，”凯特看着她，“但你一生的时间会比人类漫长很多，不是吗？”

“是啊，来日方长。”

茉慈笑着的脸逐渐在氤氲周身的念气中模糊，她抬手制造了伯劳令其停留在凯特肩上。

“这个小家伙留在你身边，需要时让它为你治愈伤病吧。”

很快，幻形成了飞鸟的她混入空中海鸟群。

漫长的一生在人类的大陆度过十余年，现在心中尚有牵挂，直到不知多久的以后，所要做的只有等待。

鲸鱼岛在身后缩略成小小一点时，灰白羽鸟脱离飞鸟群，调整姿态调转方向，消失在了金红霞色的天边。

至此正文完结

会有两三篇番外

在这些都完成后再回头从头改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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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