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五章 终 其四(1 / 1)

在风声呼啸中穿过云层,茉慈调整重心轻盈落地,脚还是埋进了雪堆里。身前河水奔流,周围静得不可思议。茉慈扫了块干净地坐下,心情甚好地哼起了小曲。

水流声、歌声在雪夜林地里持续半晌,才终于等到不同寻常的动静。半颗脑袋十分兀突地从河面冒出。

口中曲乐中断,茉慈没有去看水面上出现的家伙,平平淡淡问了句:“生气了吗?”

“有点。”

给冷寂带来终结的奇异生物逐渐从水里显出身姿,紧实流畅的腰腹线条之下是纤长的碧色长尾。瑟琳坐到岸上,尾巴有意无意拍打水面,掀飞的水花多半洒到了茉慈身上。

“不是故意没等天亮就走的,我心情不太好,”茉慈并没有躲开飞来的水珠,然而有好些扑到了眼里,又顺着眼眶淌了下来,“有些事情是我想得太自信也太自私了。”

发泄着某种不满的鱼尾停了下来,瑟琳叹气,沉声问:“那个黑眼小子又惹麻烦了么?”

茉慈弯唇,“没有,现在再没了别的焦灼不定的情况,这样对我来说就很不错了。”

“那是怎么了?”

茉慈没有回答,瑟琳又恼又无奈,只得再叹气。河水湍流之声填补两人之间的沉默,这沉默的时间长到让瑟琳再次耐不住脾气,她气鼓鼓地看向过去,到嘴边的话又说不出来了。她看见茉慈斜斜靠着一块凸岩,姿态随意又慵懒,眼睛却定定望着奔流而去的河水,像在看什么,但又似乎在发呆。

“又变成当年的木头疙瘩了么?”瑟琳狠狠白了她一眼,不管对方有没有看到。

茉慈摇了摇头,伸手指向河流,“你看,人和事就像河流,从起点走到终点。我只能修起堤坝不至于使它泛滥,在周围种好树木牢固土壤不让它被截流断流,但不能让融进了大海里的河水点点滴滴回复,从终点回流到起点。”

“你怎么了?”

“有些像覆水难收的意思,但是,”茉慈收回手,垂下眼帘,“说了让你困惑的话,抱歉。”

瑟琳本就不多的怒气终究散掉了,她游到茉慈身边的河岸,“害怕大家都死了,感到无所适从,孤独吗?”

茉慈不点头也不摇头,“来这边太久了,十几年前经我之手带来这个世界的婴儿,现在已经是少年,而十几年前认识的少年,现在都过了三十岁。”

“易逝的花草在常青树眼里也只是随季节变化的背景墙,”瑟琳懒懒地靠着岸边,语气中常常含有的对人类的不屑消失得干净,“罗斯普也老了,婕德比较会保养所以看上去还不错。”

水声忽地哗啦一片,茉慈把瑟琳从河里捞了出来,不由分说地奔跑起来。瑟琳感到一阵莫名,但好歹没挣扎,有些不着头脑地问:“干什么啊?”

“至少陪着这些花草走完他们的季节吧,我送你过去,陆地上你不如我快,”茉慈跑得极快的同时说话毫不喘气,她看了瑟琳一眼,眸里含笑,“而且答应了人30天内要回去,所以得把未完的事完成。”

“行吧,这之后呢?”

“等待。”

得知茉慈的待办是要去拜访认识的人类后,瑟琳很干脆地免了她带上自己,于是两人还没走出城外森林,就停了下来。

“有契约在,其实就跟你我在互相身边差不多,我怜惜花草不代表什么花都喜欢。”脱离茉慈怀抱后瑟琳一跃入水,像之前一样只探出半个身子。

茉慈蹲下来,摸了摸她的脸,“和人类的血契就没这么完整,我最多知道对方在哪,却不清楚安危。”

“哦?现在有非人类优越感啦?”

“不至于,不过,非人类的优越性还可以进一步利用。”

两个非人类相视一笑,瑟琳先钻入水里,波纹还未晕散开便走远了,从这条河入海,去往友客鑫也不算太远,茉慈目视平静的河面一会儿,随后也幻形离开。

灰白隼飞向东南的巴克雷,见过儿女双全的陶利后再向西北,去了因诺克目前就职的梵林医大,旧时的老师似乎刚上完课,书本整齐拿在手里,脚步匆匆往办公室走。

岁月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最明显,因诺克头发几乎全白,但仍梳理得一丝不苟,眼镜端正戴着,背身微弓也不减清隽。似乎察觉到了她的视线,老师脚步停了下来,望向她的方向,惊讶之后脸上浮现出笑容。

茉慈顺着他的眼神领会了意思,两人去了办公室。

“好久不见了,你看上去还是和以前一样。”

因诺克十分开心的样子,一点儿也不奇怪为什么茉慈一点年岁变化都没有,这样坦然平常的态度来自并非那个世界的人,已是难能可贵。

“考虑过让外表成长变老,不过,还是觉得接受自己的身份更自然一些。”茉慈不欲隐瞒。

“这样吗?”因诺克坐下来,笑容不减,他伸手比划了一个高度,“初次见你的时候你是这么高呢,这个世界无论什么领域,果然还是未知的部分才更让人热血沸腾啊。”

闲聊一会儿,因诺克说起工作和家庭,原来三年前他已经成为爷爷了,入职梵林医大后接触到更多领域内泰斗,不觉间又燃起了研学的动力,却总是感叹精力不济。茉慈听着总觉怅然,快要忍不住出口问要不要再活得更长久一些,花更多时间在想做的事上。

到底不是那个世界的人。过普通人的生活,接受生死才是对他们的尊重。

茉慈提起了雷欧力,因为雷欧力提及过想要在梵林医大的因诺克教授这学习。老师也对她说及的人感兴趣,答应会认真考虑。

没多久上课铃声响起,无需多说也知分离之时到了。茉慈精细拿捏分寸,调整因诺克的身体,让他不必受太多衰老带来的身体苦楚,告知对方自己的手机号码,说只要有需要,任何时候她都会来。

给老师留下两只念气伯劳鸟后,目送他拿着书本去往另一个教室。和之前见陶利一样,匆匆来,又匆匆分别,但不算有遗憾。

再往南,到达时淅淅沥沥下着小雨,早阳未出,天光却已亮堂,绵延的绿色似乎在呼唤新春,融雪润泽过的大地清新而温柔,茉慈盘旋于天空循着往日去过的地方逐个寻找,好在并没有花太多时间就看到了宰伊卡哈鲁,他披着黑色棉衣正在水井边取水,不过动作有些吃力。

仔细看会发现他的右手僵硬,宰伊卡哈鲁并不着急,单手一点一点拉绳子。他身边吹过小阵轻风后,一只白生生的手突兀伸出来,抓住绳子,一下的功夫就把盛满水的木桶稳稳提起放到井边。

“饮食改一改,痛风对生活太不方便了。”

茉慈把木桶里的水倒进旁边更大的桶子,对于宰伊卡哈鲁活见鬼的表情不太在意。

“你怎么在这里?”

“宰伊洛呢?”

宰伊卡哈鲁深知只要她愿意,杀光这里所有人毫不费力。和宰伊洛不同,他实在无法用平常心和她讲话。茉慈又打了几桶水把大桶子灌满,再看向身旁犹疑不定的人说:“多吃蔬菜,少吃动物内脏。宰伊洛在哪?你不讲的话我只能自己去找了。”

大木桶少说有半人高,而水井周边的房子里只有人离开后残余的些微气息,宰伊洛不在里面。

宰伊卡哈鲁闭了闭眼,下定决心似的,“西面五里的山脚,这个时候他应该还没出门。”

“一起去吧。”茉慈盖上木桶盖。

话落音,宰伊卡哈鲁就发现自己双脚已经离地,翠色草木从眼边横着消失他被夹在胳膊下,并且还挣脱不了。五里路不算什么,没花多久时间便到了,茉慈把人稳稳放下,目光搜寻片刻,锁定了一间小木屋。

还没靠近几步又停了下来,宰伊卡哈鲁不解,想要自行去敲门,却被茉慈抬手阻止,她探究地打量着那间屋子。

“原来那不是孕肚啊,”茉慈莫名其妙说了这么句话,然后抬起脚步,“过去吧。”

靠近木屋后宰伊卡哈鲁听到了希娜又急又气的声音,茉慈推开门时她没再讲,而是和完全不像处在争吵当中的宰伊洛齐齐看向门口。

“你来了,”宰伊洛面色柔了些,没有惊讶地平和说着话,“都坐吧。”

茉慈站在门边看了他一会儿才坐下,“我看到旅客、猎人生活的地方和原住民离得很远。”

“大家暂时互不打扰,但也维持不了多久。”

家乡易主,对谁来说都是很难接受的事,宰伊洛并无愠色,可宰伊卡哈鲁已经别过脸去了。茉慈想到了帕里士通,还有尼特罗,有些人逝在时光里,有些人永远弄不清他的想法,千言万语最后化作叹息。

“的大家,想要怎样的未来呢,”她说,“在故乡拥有不被打扰的一片天地,还是,只要远离现代科技,生活在宁静自然的地方就好?”

早已被5当作一份蛋糕割给了猎人协会,哪怕现在5不复存在,想要从猎人协会手里把这片土地拿回来,恐怕说客是茉慈也很难。

宰伊洛托着下巴思考了会儿,刚要说话,就被希娜打断。

“你不是人类。”

希娜并不知道她的来历,只凭借嵌合蚁的敏锐感官察觉这并非人类气息。

屋内两男人用并不惊讶地眼光看向希娜,这让她忽然慌了阵脚。

“他不想和那些家伙生活得这么近。”希娜有些结巴地说。

茉慈望向宰伊洛,从他眼里得到了答案,于是她习惯性曲起指节轻叩桌面,思考片刻后说:“另起炉灶吧,想按照原来的方式生活下去也没什么问题,虽然无法保证新环境比新大陆更好。怎么样?”

“新大陆?”宰伊卡哈鲁的疑惑掩饰不住。

已经归属猎人协会,原来宰伊洛手下残存的势力不可能扳得过。与其生存环境被一点点开发、压缩,还不如去到清净地。至少她是这么想的。

宰伊洛轻轻一笑,银灰眼睛里含了无奈,“这里是故乡。”语气淡而温和,原本冷铁一样的五官奇异展现了包容的一面。

希娜和宰伊卡哈鲁还没缓过神,又目瞪口呆地盯着宰伊洛脸上的笑。茉慈却无暇欣赏这奇景,皱着眉想其它可能的办法。

“那并不是你的错,”宰伊洛瞥了眼盯着自己的两人,“无论嵌合蚁入侵还是现在猎人协会接管这里。不必苦恼,的人没那么脆弱。”

茉慈呆愣了下,苦笑:“找到宰伊卡哈鲁之前,我在上空盘旋了会儿,有那么一刻甚至精细打算过,哪怕是为我自己准备的也好。”说完自己都觉得很荒谬,手指压着唇不再讲了。

“如果准备好那样的地方了,去的时候记得带上我。”

“嗯?”

茉慈看着他的眼睛,银灰映满木屋的棕以及晨光的金,却依旧不热不凉,但眼波之湖不再让人觉得底下藏着骇浪。

“好啊,”她笑得开朗了些,“不过,我对时间没什么概念,在这之前你不能变得太老啊。”

宰伊洛亦笑着点头。不过这可让另外两人慌了起来,他们觉得宰伊洛又要离他们而去了,而且这一去恐怕再也不会回,茉慈给他们做伯劳鸟时,这俩人就一句接着一句地对宰伊洛展开追问攻势。

索性与宰伊洛之间并不需要太多话。上次分别时在下雪,而这一次已经看到了春天苗头,茉慈把林间翠绿尽览眼中,和他们挥挥手,走远几步而后再也看不见身影。

没有换形成灰白隼,而是选择了不起眼小动物,一路隐蔽快速地奔向南边,赶在游客们起床出门前到达了黑沙滩。

无论何时这里的天与海与岸都是分明的黑白,动物小小脚掌即将踩上粗粝黑沙时却悬住,顿了顿又收了回去,连带后退到绿草与黑地交接线更靠后的地带。

穿着白衬衫黑裤子的男人站在海浪可以冲刷到地方,鞋子已经脱掉放在一边,此刻他双手插袋,安安静静看向海面更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