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伊洛初见茉慈前，不曾对事物美丑产生过想法。只是每当他看一眼茉慈，她身边那个黑发金眼的矮个子就会蹬他一眼。很快的他就不再对茉慈的容颜有任何想法了，因为她亲手杀死了照顾自己多年的人。

后来见面，她身边还是跟着黑发金眼的矮个子，不过宰伊洛这次记住了他的名字飞坦，这回她被木屋外埋伏的炸弹给炸没了双腿，虽知道她不同，但看着空荡荡的半截大腿又长出新的双腿来宰伊洛最终没在这件事上想太多，他知道自己有更重要的事得完成。

再有一次，他和她因为恶劣的白蒙天困在了森林里，的冬天可以致人丧命，她本可以扔下他，凭她的本事，要走出这森林也不会受什么伤。但她想办法生火做了食物，又以他不明白的办法让他全身暖洋洋的没感觉到丝毫寒冷。

就是那时起，他发现她的眼里有了复杂难言的情绪，就连动手伤人时也不再散发纯粹的恶念，宰伊洛有些好奇是什么让她产生了这些改变。

再后来，他领着手下的人种植比拉树，她和一个不曾见过的男人到来，这回不是那个金眼矮个子，而是个黑发高个，只不过在茉慈和自己说话时，他对恶意的本能使他无法忽视远处那男人投来的，似有若无的恶念。

除了照顾过他几年的老者，茉慈时第二个教他写字的人，只不过她教的是她自己的名字慈悲。

而那次谈话也没有什么特别，她在劝放下执念，同样的话她说过多次了，宰伊洛自然没有放在心上。只不过她偶尔回望那男人时，眼里有宰伊洛前所未见的柔软。

可这些令人想要沉溺的柔软，在最后一次见面时已经全数消散了，他用数年经营麻药所得聘请了最为昂贵的杀手，为他带来了慈悲的人头，当木匣被带来放在桌上时，宰伊洛第一时间的想法是：这回她身边没有谁了。

虽无期待，但那颗静置在桌上的美丽头颅散发出奇异白光，白光逐渐凝聚成形，那双眼也睁开了她从一颗孤零零的头颅活了过来。她掬着没有实质的笑容，用往日般平静的语调同他说话，那双眼睛里支离破碎的东西到底还是和以前不同。

难道是因为身边再也无人了么？

宰伊洛让人带她去外边的雪地里翻土，要求翻到可以种植树木的程度为止，她倒也乖顺地去了，然后乖顺地回来，她没有走，也没有人带她走。

但那样的时光没有持续多久，宰伊卡哈鲁来通报，有一金发男人袭击了外围守卫，言明要带走这里的茉慈，而且他们的兵力完全无法抵抗。

这本就是很容易决定的事，宰伊洛吩咐人放她出去。茉慈知晓有人来接她时，眼里碎掉的东西突然熠熠发光，但很快又熄灭，依旧沉默乖顺地跟在人后走出了据点，再就没有然后了。

宰伊卡哈鲁回来传递她已被带走的消息时，他摆了摆手，开始说起天气转暖后再扩增种植面积的事。

好像有什么事已经做成了，但又好像是竹篮打水，宰伊洛说完，让人把桌上的木匣拿走，放到他堆叠点唱机和唱片的阴暗仓库去。

而现在呢？

漂亮到不像话的金绿色眸子里还是有碎碎的光浮动，浅笑温柔和顺，很难叫人相信她曾手染鲜血，柔弱的身姿单薄一片，如果是普通人面对，肯定想要把她捧在心坎上用生命呵护。

宰伊洛看着窗面玻璃的倒影，看清自己几乎瞧不出人样的脸，唯一没变的只有那双死气沉沉的银灰色眼睛了。

“你到底是谁？”

茉慈见他同自己说话了，不由一喜，“我来自海的另一边，名叫慈悲，也是茉慈，不是人类。”

“不是人类？”宰伊洛终于正眼看她，但他就算得了嵌合蚁的力量，也瞧不出她有什么异常。

“嗯，不从属于任何人种、亚人种，是由最后的鲁鲁卡人制作而成，用以维护种族存续的类人生物，”茉慈挪身，和他一般站在窗前看向星空，“但父亲，也就是我的制作者，他告诉我可以视情况扔掉那些职责，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活下去。”

对她的坦诚意外，也不十分意外，宰伊洛接着问：“那你父亲呢？”

“逝去了，”茉慈凝望天空，“拒绝了我要为他延续生命的请求，因此我心生怨恨，剥离所有记忆来到了人类的地方，就是我找到你的地方。加入幻影旅团，然后错把利用当成真心，最后离开了他们，现在记起了所有，却发现在意的人几乎都陷入了各自的痛苦里。”

宰伊洛没有再问或者再说什么，倒是茉慈自嘲地笑了笑说：“你以前说得对，我漂亮，奇怪的能力又特别具有实用性，并且脑袋不灵活，他会想用手段把我留住也是非常自然的事。”

洗完澡的弗丽达边擦头发边出浴室，发现茉慈和那个奇奇怪怪的人站在窗边，而茉慈正乐呵呵地和对方说着话，出口问：“在说什么呢？”

茉慈见她出来了，从弗丽达手里抽走毛巾，代劳为其擦拭发丝，“在用真诚的态度教化冥顽不灵的臭小子。”

“啊？”弗丽达彻底听不懂了。

茉慈挤眉弄眼地对宰伊洛背影小声说：“我比他大至少四百岁，小朋友听大人的话是理所当然的。”

弗丽达白眼都快翻晕过去了，嘀咕一声：“老太婆。”

“嗯？”

“美少女。”

“嗯。”

弗丽达在享受茉慈的吹发服务时，稍微想了想，也就想明白她为何现在高兴了，但还是不免叹息，她能对这个人用强制手段，不代表她能用同样的办法对待酷拉皮卡往后只怕更难啊。

整张大床都给弗丽达一人睡了，倒不是她霸道，而是名叫宰伊洛的半嵌合蚁木头似的杵在窗前，茉慈也跟着他有样学样立在窗前，两人一高一矮，活像樵夫劈坏了的柴火。

可她忘了一个人，那就是伊路迷，哪怕他几乎不出现，弗丽达也能在深夜宁静时感受到一股若隐若现的冰冷之气管他呢，茉慈想见他就见，不见就不见，反正那木鱼脸的爸妈也没让他存单纯教体术的心。

茉慈才不需要学什么别的体术呢，她比谁都强大，弗丽达美滋滋地想着，然后缓缓入睡。

茉慈默默站在宰伊洛身边，搜刮脑汁理顺为其恢复人身的步骤，可月到中天时，隔三五天就出现在附近的冷气又冒了出来。

“伊路迷，你回去吧，基裘夫人的提议，恕我不能接受，我也不便再耽误你的时间。”

现在了却了一桩心事，神经也没那么紧绷，茉慈的话顺利引得伊路迷现身，他也凑到窗边，轻声说：“我需要理由。”

“你不爱我，”茉慈控制音量，发现弗丽达仍香甜安睡，这才继续说话，“我也不爱你，就算婚姻不是为子女，也必须要因为爱，我对揍敌客的照顾永远有效，基裘夫人对我好，我永远记得，所以快回去，回到家人身边吧。”

伊路迷沉默不语地站在她身边，最后还是在天亮前走了，茉慈脸上淡淡的笑意直到日上梢头也未曾消减。

等弗丽达起床了，她又叫客房送来早餐，茉慈看着弗丽达一口一口吃得香，又不放心地反复叮嘱宰伊洛不可乱跑，她一定能把他捉回来，不要动歪心思，然后才去洗了澡换了身许多年前买来的衣服。

虽是放置多年的衣物，到底不曾穿过，何况茉慈身量也没有变化，倒也合身，而思虑了一夜，为宰伊洛恢复人类躯体也有了初步方法，于是他们休整完毕，茉慈便立刻化作灰白隼带着两人飞离，这次宰伊洛十分配合，似是认命了，安静地爬到了鹰隼脊背上，幸好灰白隼的背宽敞，弗丽达也不介意。

本担心宰伊洛会做出出格的举动，但一直到回公寓他并未说话也没有行动，真就十分沉默听话，连茉慈让他换掉外衫穿轻便点的衣服也照做了，只是弗丽达对于屋子里多出个陌生男人有些抗拒，但每日饭菜到底多做了一份。

茉慈吃着弗丽达做到可口食物，心情很好，并且所有的生命祭坛都已失效，那些死去的灵魂终于能够自然而然回归到天上，不必被她当作储备的能量了或许能摆脱一点吃人怪物的阴影了。

“脱掉上衣，”茉慈帮弗丽达收拾餐盘，然后如此对宰伊洛说，“要先确定分离的成功率。”

方法说起来非常简单，就和当初父亲从她身体里分离出力量和灵制作赫希安一般，抽取、再融入新的肉身，只是她和宰伊洛情况不同，总得做好完全的准备才行。

当茉慈看见宰伊洛满是深绿与浅绿的上半身时，眼光闪了闪，宰伊洛并不清楚她情绪变化的原因，可弗丽达清楚，但为了给他们安静专心的环境，弗丽达只看了一眼就去书房了。

“会有点疼，忍一忍。”

如玉指尖抵在宰伊洛胸口的深绿色硬甲，茉慈再稍稍用力，三指的第一指节便刺了进去，坚硬甲壳之下的肉不复人类柔软，连涌出的血液也不再鲜红，茉慈凝神触碰到了有别于筋肉血脉的念气，有了嵌合蚁的身体，宰伊洛的念强化不少，她尝试挑起念的脉络勾离，幸好尚可剥离。

她抽手愈合了宰伊洛胸门的伤口，对他笑笑说：“用我的血和念就可以在这里做出人类的身躯，不然就只能回家一趟找别的材料了，宰伊洛，你想怎么选？”

宰伊洛很快给出答案：“就在这里。”

“嗯，好。”

没有模子，但可以按照记忆中宰伊洛的面貌体型制作，茉慈在左手掌心划开长长的破口，血液顺着指尖滴落在地板上，右手虚浮，念气涌出形成类似人形的物体，当这白白的一团差不多成型时，她让左手流出的血液滴进去，就像往瓶中注水。

创造、赋予、修复，茉慈看着轮廓逐渐清晰的念气白人儿，庆幸当初选择了这条路，不然无法弥补很多事。

宰伊洛安静站在一旁，看她手下的东西不再莹白，而是慢慢显出皮肤颜色，她的左手仍在流血，但随着灌入的血液愈来愈多，肉身也渐渐透了健康颜色，整个过程差不多持续了一个钟头。

她做出来的人体，那张脸还是许多年前的的确按照茉慈的记忆精准完成了，可惜是当年的模样，茉慈检查刚做完的肉身，也想到了同样的问题，不若确认了再固定形态吧。

“到今年的话，你多大了？”她确认肉身骨血完整后问宰伊洛。

宰伊洛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是啊，他多大了呢？

久久没有等到答案，茉慈猜出了端倪，讪笑说：“抱歉，我需要看一下你的记忆来确认细节。”手掌轻贴他的手臂，头一回对宰伊洛使用生者的记忆殿堂，只是所见的东西并不那么愉悦，像过去黑白悲剧电影，茉慈终于明白了宰伊洛为何想要报复这个世界。

她对新作肉身的面部做出最后修改，安静地伸出双手，只是这回不再产生实质性的伤害，而是像深入水盆似的直接没入。

“这次会非常疼，”茉慈的语气有她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叹息，“一旦开始就不能中断，我会尽快做完。”

她说的没错，看似无害的接触，随着她手指逐渐抽出时引发剧烈灼痛，宰伊洛因难言的撕裂痛楚浑身颤抖，但他不曾发出过一丁点声响。茉慈全神贯注从他现在的半嵌合蚁身体剥离每一寸念的脉络，她知道这种痛苦的感受。

好在她对父亲所教的事情记得分毫不差，这种恐怖剧痛只持续了四分多钟便结束了，宰伊洛发现自己突然没了重量，只觉得轻飘飘的，然而转瞬之间又被她按进了什么温暖的东西里，黑暗袭来，他条件反射地闭上眼然后睁开，属于身体的实感再次回归。

“成了。”

茉慈从沙发上拿来一套男式新衣递给他，靠着沙发扶手瘫坐，没了生命祭坛传输来的能量，制作新肉身原来会这么累，不过好像以后也不能随随便便丧命了。宰伊洛穿好衣衫裤子，也瞧见了茉慈靠着沙发喘气的疲累模样。

“估摸着你应该是35岁至45岁的样子，没想到以前对你的年龄错估了呢，真是瞧不出来原来你都可以被弗丽达称一声叔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