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七章 燃灭(1 / 1)

茉慈本是不抱期望地等待,所以接到这通开门见山的电话时没有即刻应答,帕里士通问了好几声,她才迟钝地“哦”了声。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件事或许很不美妙。

“我来接你,身体怎么样了?”

茉慈当然不会认为他在问自己的健康,看了看膝上依旧干枯的手指,回他一句:“不碍事,我等你。”随后挂断电话。

“要出去么?”弗丽达挪了挪坐得近些,隐隐有不安。

茉慈点点头:“找到身体了,得尽快回收才行,之前耽误太长时间了。”起身去卧室衣柜翻找,利索地穿戴整齐,弗丽达此时也走了过来,瞪圆了眼睛把茉慈从头看到脚,这番打量让茉慈有些疑问:“怎么了?”

弗丽达摇了摇头,没再瞪眼了,麻利地从衣柜里重新翻出一套衣服,茉慈只得接下,又一头雾水地任她帮自己换衣。弗丽达拿起梳子帮她把头发梳顺,又蹲下身把茉慈腿上的丝袜扯匀,还理了理裙摆,这才大功告成地拍拍手。

“怎么了这是?”茉慈抓着她的手问。

弗丽达掩着嘴窃笑,“你穿衣服的品味实在是不说这个了,危险吗?”

知晓她指得什么,茉慈也笑了笑,坦言:“应该不会,放心吧。”

“我等你回来。”

茉慈点头:“你等我回来。”

门铃适时响起,心里按捺不住的不安都爬到了弗丽达的脸上,茉慈见状拍拍她的手,连着说了好几声“没事的”,最后离开时弗丽达仍惴惴不安地站在门口。

帕里士通见着茉慈时,颇有兴致地打量,附赠一句:“果然心情变好,注意起打扮了。”

合身的茶白色长裙及脚踝,同色腰带松松地系着,还细心地在结扣处别了湖光蝶样式的别针,搭配杏色针织开衫、同色手套及丝巾,如果不看脸的话,倒是很符合淑女的定义。

茉慈的脸并非不好,相反,只要她不总是一副清寡的模样,这身衣服正好与温柔细腻的五官相衬。

“谢谢。”茉慈懒得思考他是在夸赞还是在揶揄,他把弗丽达带来她身边,光这一点就足以感激了。

帕里士通瞥了眼她手里拿着的帽子,笑说:“都快入夏了,包裹太严实反倒引人注意。”

两人下楼乘上轿车,这回没有司机,帕里士通熟练地发动汽车,离开平静生活一月有余的小区。

“湖光蝶和你有些相似,”他打好方向盘,平稳驶入公路,“有了配偶才会发出微弱荧光,虽然不明亮,但那样的美丽足够让人难以忘怀。”

茉慈无聊地拨弄腰带上的湖光蝶别针,“没了配偶也会继续散发微光,在湖上盘旋直至死亡,你在咒我么?”

“哈哈,当然不是,你比湖光蝶好看多了。”

“你不合时宜的夸奖我就感激地收下了。”

帕里士通拍了拍扶手盒,他今天看起来似乎很开心,“那就把这个礼物当成我们友谊的开端吧。”

茉慈打开扶手盒,是一瓶去了纸盒的香水,虽然没了外包装,但在瓶颈处用红色缎带系了个漂亮的结。的确是精巧讨喜的礼物,可惜赠与的是茉慈,她拿着香水,面无表情地看向帕里士通:“在开玩笑吗?”

“不是,”恰好逢上红灯,帕里士通靠在方向盘上,“说过的,我也有自己的美学,让美丽的人更加夺目,让弱者获得幸福。”

茉慈冷笑着对他的连按喷头,可惜帕里士通躲过了浓郁的香雾攻击,喷洒出去的香水尽数落到了衬衣上,看得见点点湿痕,帕里士通挑眉:“虽然我平时不用香水,但不介意今天破个例,有劳你了,这是我的荣幸。”

但这气味有些不同,茉慈记得湖光蝶香水的香味,但这瓶香水和记忆中的味道不大一样,同样的馥郁怡人,却多了几分缠绵柔软,不似从前的味道那样让人豁然开朗,反倒陷入幽暗湖水包围似的,优雅且寂寞。

“这款出新配方了么?”茉慈问。

“香水不都这样么,湖光蝶香水有两个版本,一种叫光,你手上的是影,似乎是芳香剂公司为了配合你的经典曲目推出的特别产品呢。”

茉慈往手腕上喷了喷,又凑近了闻,帕里士通瞥了一眼,挖苦她:“不用谢。”

“不,”戴着手套的指腹轻轻摩挲瓶身,目光透过香水看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谢谢你。”

帕里士通嘴角弧度更深:“不客气。”

一路上再没了别的对话,帕里士通带她坐飞艇,茉慈看了眼票据,目的地是友客鑫,当然是非常奢侈的座舱,但看到目的地的一瞬似乎坐实了心里的那点危险预感,但行程安然舒适,帕里士通基本抱着便携电脑不放,似乎需要忙的事情很多,茉慈也没有理由去打扰,托着下巴望窗外,偶尔看看手心里的香水。

这种安静舒适的沉默一点一点走向终结,两天半后飞艇稳稳降落在友客鑫的起落场,茉慈整了整衣服,起身跟着帕里士通随着队伍末流走出飞艇,再走出起落场,坐上另一辆轿车,这回有司机了,帕里士通看了看手表,打开话匣子。

“时间刚刚好,怎么样,紧张吗?”

“惭愧。”

“嗯?”

茉慈讪笑,“很多事情,比如说只有我原地踏步。”想把香水放进手包,却发现手包光是塞下手机已经没空间了,有点头疼,只好继续拿在手里,索性五十毫升装的瓶身并不大。

“这个时候你往哪走一步,都会有人着急,原地踏步才显得你贴心。”帕里士通见她目光凝在香水瓶上,笑说:“早知道你这么喜欢,我就把一套买齐了。”

茉慈被他前一句话带进了思维漩涡里,愣愣地没理会后边的玩笑话,很快便弄懂了帕里士通的意思,讪笑变为略带苦涩的笑,叹气说:“你和尼特罗是不会头疼的,有一个人他也不会”话语戛然而止,笑容也没了。

心思飞得老远,对时间流动也变得不敏感,帕里士通叫她回神时,日头已渐西沉,茉慈戴好口罩和帽子下车,抬头便望见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酒店,她曾在这里住过很多时日。

“怎么脸色不太好?”

茉慈白了他一眼,“你什么时候能透过口罩看人脸色了。”心里确实隐有不快之感,但到底为什么又说不上来。帕里士通伸出手,这回却是让她挽上的架势,他主动解惑:“如果不想更引人注目的话。”说着又用眼神表示了个“请”字。

茉慈只得照做,希望他的安排滴水不漏吧,疑惑和不安在跨入酒店后更甚,帕里士通面带暧昧的笑容在前台拿到预约好的房卡,两人挽着手走进电梯直达顶层,帕里士通打开门却没走进去,他偏过头来对茉慈说:“在这里等吧,觉得无聊的话就打开电视机。”说完就轻推茉慈的肩,催促她进去。

茉慈沉默着看了他好一会儿,然后“嗯”了声,进门、关门一气呵成,房门紧闭严丝合缝,似乎把自己隔绝在一个封闭的安全空间里,茉慈站在落地窗前眺望友客鑫没有丝毫变化的繁华夜景,半晌后,去客厅电视柜下拿出遥控器,打开电视。

帕里士通说废话的可能性无限等于零。

果然,荧光微闪后呈现出清晰无比的拍卖会场画面,看样子是实时的但这是拍卖会。

头颅里似有雷电轰鸣,骨肉被狠厉地切开,血液被高温烧至沸腾,茉慈听到“啪嚓”轻响,恍惚间以为是脑中绷紧的弦扯断,回过神来才发现,原是手里的电视遥控器被捏毁了。

画面里拍卖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但荧光刺得脑仁疼,茉慈闭目不再看画面里的东西,随手扔掉半碎的遥控器,起身踱步走到落地窗前,额头靠着玻璃窗,呼出来的热气模糊了外面的霓虹。

父亲擅长用弓,虽不曾教导过她如何使用,但弓这样的武器早已因为父亲而深深刻印在脑海里,就算后来忘却一切,她仍对弓有种本能的偏好。那张造型古朴、通体深紫色的弓妥帖的放在托架上,正是拍卖会的第一件拍卖品,茉慈眼里的光忽然暗淡,只余一汪死水,无机地映着外头闪烁的灯。

剩下的自然不必再看了,连想都不用想,那个人从来都是果断利落的,恋旧不是他的习惯,无论大家聚集在一起多么努力才抢到手的宝贝,一旦腻了就只有被随手丢弃的命运大家都是如此。

早该想到的不是吗,最先要离开的也是自己,茉慈抹掉玻璃窗上的水汽,外面的车水马龙重新清晰,她转身坐回到沙发上,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电视。

她的弓、整套明石首饰,以及从父亲那拿来的金手环金手链,包含她那日在流星街狠心舍弃的身躯,全数被帕里士通高价拍下,他甚至十分招摇地起身,向身后怀着种种情绪对他鼓掌的人点头示意。

这场拍卖会的主题几乎就是神秘失踪的歌星茉慈天堂的个人物品拍卖,主持人说着漂亮的话宣布这场热闹已经结束,并让人带帕里士通去付款办手续。茉慈按下电视机上的电源,画面白光一闪归于黑暗,似乎刚才满框的热闹余韵全是假的。

茉慈面无表情地盯着暗黢黢的电视,突然拿起丢在一旁的帽子戴上,转眼间已经离开了这间房,走在明晃晃的廊厅寻找拍卖会场所在,她很想找找看,那个人是不是在某处等着自己出现,这次会不会也是引人现身的诱饵。

肩膀被拍了下,茉慈猛地回头,差点被金色发丝上绚烂的灯光晃花眼。帕里士通好笑地看着她的反应,说:“不是说好了等我么?”

茉慈别开视线,转眼望了望空荡荡的走廊尽头,摇了摇头。

“回去吧。”

帕里士通莞尔:“好啊。”

他领着人走进电梯,却不是下行而是直接到天台停机坪,一架直升机稳稳落在中央,两人乘上去,没多久一队人把刚才拍下的东西抬过来,逐个放进机舱,帕里士通极为熟练地给了些小费而后挥退他们。

整个过程轻描淡写,没有紧张刺激的意外,平顺得不能再平顺了。茉慈几不可见地叹了口气,直升机已经在天空中飞翔了好一段时间了。

“今天的事,很感谢你。”茉慈摘下口罩,拘着一抹浅笑,真诚说出感谢的话,似乎先前在房间里种种压抑的情绪已然消失,连落在她脸上的月辉也格外柔软。

帕里士通摆摆手,“朋友之间的互帮互助罢了。”

茉慈笑意加深,了然点头说:“嗯,我会记得的。”

直升机在友客鑫边际的海滨降落,看来是打算走海路回去,驾驶员把机舱里几个箱盒搬出来,熟稔地在直升机上粘炸弹,随后准备报销这架飞行器以隐藏行迹。

“等一下。”

驾驶员因茉慈出声看向帕里士通,见他没有什么表示就退到一边。茉慈打开最大的箱子,抱起那具被密封保存得很好的身体,放进直升机内。

“可以了。”茉慈退开一段距离,语气平静。

帕里士通歪头,“确定吗?”

“嗯。”

他挑眉,然后对驾驶员点点头,片刻后黑暗的海滨燃起橘光,火星四溅。前来接头的船已经靠近,茉慈头也不回地跟在帕里士通身后踩着甲板登船,明月照海,海映星光,安宁静谧至极。

茉慈在甲板上靠着栏杆静静地望着月亮,手上已经戴着他们送给父亲、然后又从父亲那里拿来的一对金饰,帕里士通从船舱里走出来站到她身边,开始闲聊。

“今晚夜空是不错。”

“嗯,”茉慈应声,“今天是下弦月,如果现在是五月的话,那今天和昨天或者明天是我的生日。”

帕里士通笑起来,“那今天就当我同时送了生日礼物给你吧,的确是五月,不过,具体多少岁生日啊?”

“不知道,我们的历法和你们的不一样,无法把时间对上,我也不晓得我们在凝固的时间里沉睡多久,醒来的时候,只知道父亲成功了,我的形和灵稳定合一,已经算是真正的人了。”

茉慈缓缓说着话。

“我把巴托奇亚国立大学教授绑到身边当老师,他有一个会画画的妻子,玛尔拉,她泡得茶很好喝,他们有一对双胞胎女儿,以前每年她们生日我都会买礼物送去。他们一家住在不错的小区,是一栋温馨漂亮的小别墅,门前有一片自家小花园,弗丽达曾和他们的女儿在那儿栽花玩,弄得手上衣服都是泥,她们的眼睛亮晶晶的。”

声音逐渐隐没到浪涛里,茉慈别过脸,眼眶干燥,不知喜悲,怅然道:“现在他们的女儿应当在读大学了,应该出落得很漂亮吧。”

“帕里士通,我很羡慕她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