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或者说少女的身量较之以前没有丝毫变化，双肩单薄，双手小巧，二十一、二岁的女人应该更丰腴成熟些，茉慈依旧是少女时的模样，只是眼里没有少女明媚的光彩。脖子以下的皮肤褶皱干枯，泛着死气的白，伊路迷却知道眼前的人是这世界上最不可能死掉的人。

“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如果你愿意的话，希望能由你来帮我找回身体。”

伊路迷问：“既然已经有了替代品，为什么还要去追回？”

“原装总是比凑数的好，”茉慈不想在这事上说太多，“找到并带回给我，带不回来就销毁，没有时间期限，有线索时你活动活动就好了，怎么样？”

伊路迷没有立即回答，茉慈见状觉得让他做寻宝似的任务不合适，叹息道：“还是算了，当我没说过，如果你的账户上我的钱还有剩下，麻烦转出到机械师陶利的账户。”

搓了搓发皱的指腹，不再愿意把他人牵扯到自己的混账事里，她很快恢复了冷淡的模样，茉慈经过梧桐时对他点头小声说了句“谢谢”，获得对方礼节性欠身后，她笑了笑离开管家室。

行走的动作控制并不如之前顺利，但还不至于蹒跚，巨大的试炼之门外早就没了响动。可能性是金提出的，但陪同而来的帕里士通是自己要求的，前者是巧合，恐怕就算金没有说那句话，后者也会拐弯提醒茉慈这件事。

旅团怎么可能和整个揍敌客家族为敌呢，蜘蛛的存在高于一切，那个人只不过是想把自己引出来吧，至于他和帕里士通之间又有什么别的勾当，茉慈已经懒得去想了，然后对于自己这番推测也感到无聊，随之将它抛诸脑后。

茉慈抬起枯木般的胳膊瞧了瞧，然后抚上试炼之门，用力推开时甚至听到清脆的断裂声，但还是把门推开了。

帕里士通正站在门外等她，他依旧是茉慈的形象，本尊撇了他一眼，衣衫完好也没有受伤的痕迹，似乎整个夜晚狼狈的只有她自己。

“身体怎么了？”

“没事。”

茉慈抬头正眼看帕里士通，有几分探究的意味，但最终什么都没问，拍了拍身上的灰说：“该走了。”

帕里士通把不知道什么时候捡回来的西装外套扔给她，似是看出她行走的僵硬，体贴地伸出手，茉慈把外套抖了抖罩在身上，然后将自己的手交给他。帕里士通本想把她拉过来抱着方便快速行动，却不料茉慈抓住他的手用了几分力，遂有些不解地看向她：“怎么？”

形状极漂亮的金绿眸里没了探究，平白多几分警告的意味，她和帕里士通对视几秒然后错开目光，轻声说：“没有下次。”

帕里士通脸不红心不慌，淡淡反问：“什么下次？”

茉慈回望了他一眼，松开他的手径自向山道缓缓走去。这一眼里有几分极隐秘的愠怒，她藏得不错，显得极礼貌。夜风生冷且迅猛，吹得裙角飞扬，轻薄柔软的布料被刮得贴在身上，勾勒出纤细脆弱的线条。

明明一碰就碎了似的人，却在冷风里脊梁硬直，边走边把折断变形的手臂掰回原样，不再回头也没有言语。帕里士通不由得侧头眯眼避开直面而来的风，等呼啸的劲头过去了，再用目光寻找茉慈时发现她已经走得远了。

没过多久，茉慈听到身后走来的脚步声，顷刻间自己被带离了地面，与伊路迷不同，帕里士通将人抱起的方式非常体贴，莫名其妙得有种讨好的意思在里头。他的速度自然比茉慈龟速步行快了很多，不知过去多少时间，他们到达了帕里士通事先准备好的小型飞艇前。

天色浓郁，应当是后半夜了，两人坐上飞艇，离开了这片森林，茉慈看着越来越远的墨绿树冠与都快看不见形状的试炼之门，安静坐着，也安静地把她自己以外的人划到远远的地方。

帕里士通也沉默着同她坐了会儿，后来不晓得是不是耐性磨光了，飞艇到达一定高度平稳行驶后，他迫不及待地起身去了隔间休息室，再出来时已经是黎明，远东血似的朝阳燃烧着大片云霞。

“生气了？”

已经恢复本来形态的帕里士通穿着崭新的白衬衣，轻快地坐下来。

茉慈好似被惊扰了睡梦般有些错楞，很快恢复了寡淡的神情，说：“为什么中途改变主意了。”

帕里士通轻笑不语，把机械弓放在桌上，似是还给她。茉慈看了眼桌上的东西，接也不接，继续看着窗外发呆，过了半晌日头完全升到空中时，冷不丁冒出一句话。

“希望你以后不会用他们来威胁我。”

无论是想借旅团之手把自己从协会摘离或是其它，对方终归悬崖勒马。茉慈用疲惫又真诚的模样说出警告的话来，没有丝毫胁迫的语气，她也不清楚这句话有没有份量。帕里士通没有错过她面上任何一处细微，支着脑袋问：“不生气了？”

茉慈轻笑着摇头，然后这一点笑意眨眼间消散，精致的脸映着朝阳照不出少女的灵动，她的确是累了。

“你还是长发更好看些。”帕里士通转了话题，也不晓得是不是敷衍，从他语气里听不出什么。茉慈抬手摸了摸刚及后颈的短发，微笑得安静，打趣道：“或许吧。”

想起当初相遇时自己穿的是白裙子，一头长发垂过腰际，只不过白裙被弄得肮脏不堪，头发也是隔天借着雨水才算洗干净。珍贵的同伴，莫名其妙的心动和无法舍弃的感情，不可能像头发一样，可以再慢慢变长。

“要和人说实话可真难呐。”

帕里士通鲜少在脸上表露出什么真正的情绪，但此刻眉间紧蹙，有些烦躁，茉慈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静静等待下文。

“原本是旅团败退，但你哪边都去不了，这样会长少了你，又能看见那个黑发男郁闷的样子，明明很有趣的。”

“要把幻影旅团引到巴托奇亚的确费了我一番功夫，本想借揍敌客来帮忙降低我带走你的难度，可惜，揍敌客完全不理会，而旅团似乎也没有真的和他们为敌的意思，我想，大家的目的或许都是一样的，只是我的准备更充分些。”说到这里，他得意挑眉。

茉慈安静听他讲完，末了点点头，问他：“为什么非要给尼特罗惹麻烦呢？他不是个狭隘的人，和他目标一致，你也不用成天想那么多。”

“哈哈，”帕里士通极爽朗地笑了，他托着下巴靠茉慈近些，“你自己说过的，人类是个体独立性非常强的生物，人与人之间所图不一难道不是理所当然么。会长关于暗黑大陆的最大武器是你，从前看出他有意拉拢，现在你也答应与他合作，对我来说就够糟糕了。”

“我不如你聪明，或许这艘飞艇是载去把我卖了我也没什么办法的。”

帕里士通睨了她一眼，知道她不是在说笑，无奈地说：“冤枉啊茉慈小姐，这艘飞艇是直接飞往协会总部送你回家的。”

听见“回家”二字，心生丝丝愁苦，借着明亮的光照看了看自己干枯丑陋的双手，喃喃：“回家啊，回家。”曾以为库洛洛所在之处大概和家差不多了。

细小脆弱的十指被一只手轻松握住，茉慈不明就里地望向帕里士通，瞧见他不知何时换上了有几分真意的微笑。

“为了以后的愉快相处，我向你赔罪，寻回本体的事就当作谢罪礼。”

他摊开宽大的手掌，茉慈一双干瘪似畸形的手静静躺在上面，她的手缩了回去，说：“不必麻烦你。”

帕里士通不意外她的回绝，说：“美丽的事物保持美丽才会格外引人注目，我的个人美学告诉我，不能看着如花似玉的你身体像老妪。”

茉慈笑说：“到底是帮我还是挖苦我？”

“帮你，”他继续托着下巴，“就当我被你的愚蠢感染到，学会乐于助人了吧，哎呀呀，忘了你不是人。”

茉慈晒然一笑，不和他斗嘴，两人有默契地沉默了小会儿，她复又开口：“你如果一直这样也挺好。”

“哪样？”

“坦诚的模样。”

两人相视一笑，互相都知道此刻的坦诚是昙花一现。茉慈不问他后来怎么放了玛琪，又怎么安然只身一人在试炼之门外等待，旅团最后去了哪里等等，帕里士通也识趣地只字不提，两个人聊天内容大多围绕着念。三天后一路安稳地回到协会员工小区，帕里士通只送她到楼下，然后说有事要处理便走了。

茉慈从电梯出来，拿钥匙开门，门锁才转了一半就被人从内侧打开了，紧接着是个猛烈地拥抱，对方差点把她撞到。瞧见埋在自己颈间银灰色的后脑勺，以及熟悉无比的气息，茉慈拍了拍她的背。

“好了，弗丽达，我们进去吧。”

弗丽达还是把她抱得死死的，一点也不肯撒手，茉慈又是感动又是好笑，“我就在这里，哪儿也不去。”猜到这多半是帕里士通有心安排。

两人还是在门口站了好半晌才进门，公寓里还是原来的模样，茉慈去浴室简单冲走这几日的疲累，刚穿上干净衣服就被弗丽达拉着去客厅坐下，她眼里的焦急和忧心难掩，茉慈拍了拍她的手说了声“没事”。

皱巴巴的手怎么看都不是没事的样子，茉慈只得把情况说给她听，又反复保证真的只需充沛的血液补充进来就能恢复，弗丽达才松了口气。

“我是真的以为你已经”才放下心，弗丽达又想起了可怕的事情，满脸惊恐不安，急切地抓着茉慈的手，语无伦次地讲：“他让你难过，那你不把他放在心里好了，以后别再伤害自己，我会好好学习，努力做一名优秀的猎人，你别走了”泪水从漂亮的墨玉眼里使劲往外淌，原先饱满的面颊瘦了许多。

茉慈回握住她的手，弗丽达感受到了她回馈的力量与坚定。茉慈擦去她脸上的泪，不停地说“没事了、不要哭了”来进行安慰，可对方的眼泪依旧流个不停，最后她无奈地说：“怎么还跟小孩子似的哭哭啼啼，没想到你原来是个小哭包啊。”

没想她的话刚说出口，弗丽达哭得更凶了，最后哭得喘不过气来，只能伏在茉慈腿上慢慢喘气，却还一边哽咽一边说什么“那个时候我刚到，就看见地上，你的身体血淋淋的，没有头”以及“我以为你有更好的办法、谁知道你真的让揍敌客杀你”。

茉慈本来郁郁的心情此刻只剩下无奈，边轻拍弗丽达的背边说对不起的话，待对方哭得不那么猛烈了，她才淡淡说：“事情不做绝的话，我是不可能从他身边走掉的。”

弗丽达突然起身，高高抬手，但还是无力垂下了，茉慈拿着她的手凑到自己脸边说：“真想打的话就打吧，我愧对你的事太多了。”

“你明知道，我永远不可能伤害你”弗丽达露出了年少时面对她才有的恐慌，茉慈叹气，主动把她拉到怀里，慢慢拍抚对方仍在抽噎的背。

弗丽达终于缓过气了，她不好意思地抹了把脸，然后面容变得严肃，一板一眼地说：“以后要我帮你什么，就是不要命了我也会帮你，但绝对不能让我成为伤害你的帮凶，好不好？”

明明很郑重的话，却叫她越说越软，最后那声“好不好”充满了哀求，茉慈心下不忍，眼眶发热。

“我想去找你的，但又不想打扰你，”茉慈抬手擦去自己脸上的泪滴，“我不要你的命，更不想要你用命帮我，好好活着我才会真的高兴，记住了吗？”

茉慈无瑕的脸上阴霾一扫而空，这张无可挑剔的脸终于得以展现最合适它的笑容，好像在狂风骤雨里终于寻到了避风港，眉眼含着满满的安宁与喜悦。

有人同自己一起生活总是比独居热闹些，弗丽达还是和以前一样乖巧，绝不会在茉慈看书时打扰她，茉慈则偶尔会在弗丽达伏案看幻兽研究资料时瞧着她入神。

没有人打扰她们，茉慈也不曾通过电脑去了解外面发生的事，整天整天地看书，时间仿佛往回拨了几年，回到了熟悉又陌生的宁静日子。

直到一月后帕里士通打来电话，说“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