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七章 拘禁(1 / 1)

粉色凸起的肉疤环绕了她脖子一整圈,就像有人把头强行嫁接在身体上一样。茉慈被抬高的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仿佛被无礼对待的不是她而是别的人,鼻梁与面颊之间、眉峰与睫毛之间积了好些雪花,连唇齿都有点点晶莹的冰。宰伊卡哈鲁放开手,也不知他揣测出了什么,茉慈也不做他想,继续躬身垦地。

直到天黑没再说过一句话,可真正的白蒙天已经到来了,再不回去的话恐怕整晚都得待在这寒冻室外。宰伊卡哈鲁只能凭棕黑色的锄头判断茉慈在哪里,他喊道:“今天就到这里!”

茉慈望了眼身后,刚松动好的土地又被新雪厚厚盖上了,一切都像是徒劳,她却笑得爽快。当最后一片霞光消失在天际时,宰伊卡哈鲁点亮早就准备好的手电筒,刚好照到她握着锄头的手。

那只手依旧洁白细腻,没有丝毫辛苦耕作后的沧桑。宰伊卡哈鲁已经接受了这些反常,转身开始带路,一手握着手电筒,一手扶在眉间遮挡风雪,但微弱光线连一米外都无法照亮,很快三个人就要在雪地里迷失了。

茉慈眨了眨眼,从普通肉眼所见转换成能看到生命脉动的视觉,风雪隐去,取而代之是大地里蛰伏的植物草根,树木由下而上传输养分的根管,它们都在忍耐着寒天的折磨,静静等待暖春。这样就不至于被白蒙天弄迷路了,她稍稍加快步幅走至宰伊卡哈鲁身边,伸手搭到他握着手电筒的那只手上。

“跟我走。”

这或许是自己现在唯一的作用,茉慈的声音很快被风刮走。宰伊卡哈鲁却听清了,他却不太信任地说:“我知道往哪走,用不着你。”

茉慈看得见他们两个脚踝手腕处的血液流动,知道寒冬天已经对人类之躯产生负面影响。

“让他的手搭在你肩膀上,”茉慈把锄头扔到左手,换成右手搭在手电筒上,“如果你们两个不想冻死在外面的话。”

宰伊卡哈鲁借着那点微光看到茉慈的脸,她神色既不凝重也不调侃,只是面无表情地说着那些话,却莫名让人产生信任感。他不再犹豫,点了点头,于是三人用这种奇怪的队形在风雪中行走。

“喂!”张口呼出的气变成白色,异常阻碍视线,宰伊卡哈鲁皱着眉控制张嘴的幅度,“喂,你怎么知道回去的路?”

冬日里却只能穿着夏装的茉慈微微侧过头,脚步没有停下,“你看到的东西,和我看到的不一样,”她稳稳抓住手电筒不让身后跟着的人走失,这样的天气对他们来说太糟糕了,“大地、树木、海洋,和人类一样,脉络的流向、生命的萌动,这些东西本应该都能看见。”

宰伊卡哈鲁半懵半懂,这女人真的太奇怪了,能看到刚才说的东西,甚至凭空出现在宰伊洛房间里她或许,真的不是人。

风雪模糊了天与地的边界,茉慈恍惚想到非人与人在那种情况下会不分彼此?习惯性地想要捋开肩膀上的发梢,却发现头发早就被剪短到不可能垂至肩膀。习惯真是可怕,茉慈看着脚下地脉蜿蜒,一边回忆来时的路一边想从前摩挲手镯的习惯,后来变成抓发梢,现在又要把思考时的小动作改成什么呢?

小小的未知让她的脸染上笑意,但很快消散。最无法改掉的习惯大概是往自己右边望一望,就能看见那个人,茉慈握了握右手中冰凉的手电筒,现在右后方是对自己猜疑忌惮的陌生人。

只希望不会再有认识的人死去。

茉慈的右手忽然顺着手电筒向下滑,直接覆在宰伊卡哈鲁冻僵失去知觉的手上。

“不要撇开手,半小时后才能走回去,这半小时也足够你们两个冻死。”

如果优异的体能仍在,扛着两个成年男性五分钟就能回去,可惜现在能做到的只有把念变成热量,传递到他们身上。宰伊卡哈鲁没有拒绝,他知道这种小事根本无所谓,却更好奇她所表现出来的异象。

果然如她所说,半小时后三个人都回到了人工开凿的山洞口,茉慈放开手,兀自往里走,将锄头搁置在之前拿时的墙边,转身看向他们,问:“我就在这里?还是要关在哪里?”

配合的态度简直不像俘虏。她头肩上的雪已经开始化了,却没见她出现丝毫冷冻的痕迹。宰伊卡哈鲁越过她走进宰伊洛的房间,一两分钟后打开门出来,有些奇怪地对她说:“他让你进去。”

茉慈听到这话才第一次对于“处置”表现出类似不满的情绪,她皱眉叹了口气,宰伊卡哈鲁以为她要反抗时,茉慈已经钻进门缝,最后只看清几根莹润白皙到半透明的手指拉上了门。

他没看错,的确是半透明的手指,宰伊卡哈鲁甚至透过那些手指看到了金属门框。

就像半融化的雪一样。

茉慈站在里桌子两米远的地方,宰伊洛坐在桌后,这样就像要进行一场不对等的谈话似的。她忽然想到了别的事情,也没顾及现下两人的身份,直接开口问:“你没告诉揍敌客,我现在活蹦乱跳了吧?”

“你为什么变得这么弱小?”宰伊洛很快反问她另一个问题。

茉慈明白现在主动权都在他,脑里瞬间闪过库洛洛在这种情况下的做法,只要随便套一个效仿就可以轻易把话语权拿过来。数种复杂难明的情绪从她眼里闪过,茉慈最后平缓地说:“为了离开他身边,支付了代价。再说多一些,就涉及到你不想学的领域了。”

从前她提醒过他可以去学念,而宰伊洛也明白她话里的含义,略微颔首表示知道了,继续问:“为什么背叛他?”

茉慈看向地面,脸上没有表情,房间内沉默了会儿才响起她轻软的声音:“追求的目标不一致,利益不一致。”

“我没告诉他们。”

宰伊洛回答了最初的问题,茉慈挑眉笑了笑,说:“你问了两个问题,而我只问了一个。”

“你说。”

她微微惊讶于对方和顺的态度,开口问道:“接下来你还想用哪种办法尝试着让我死?”茉慈说完转身在墙上找灯的开关,在门边的墙壁摸了好一会儿都没找着,但头顶的灯突然亮了,室内不再昏暗,她转身看到宰伊洛已经站起,原来开关在他那边,而且是拉线式的。

宰伊洛才看清她被剪得残乱不堪的短发,还沾了雪水,拧巴得不像样子。茉慈松了口气,眨眼之间把视觉换回正常,感到一阵轻松,却发觉对方正盯着自己看,于是也看了看自己身上,原来是先前用了念,导致这具现化出来的躯体有点儿透明。

她无所谓地笑着说:“毕竟不是真肉身,而且你也知道,我现在很弱。”不会疼痛的身体却也什么都做不到,而自己真正的身体或许已经被库洛洛销毁了吧。如果尼特罗派出去的搜寻小队找到流星街内最后一个祭坛,毁掉最后一个生命沙漏,那么自己是否能够迎来真正的死亡?

“你在想什么?”

胡乱的思绪被打断,茉慈看着自己的双手回答:“在想自己会怎样死亡,我父亲丝毫不遗憾自己的死亡,不知到时我会不会后悔,害怕死掉。”

头一次见她提及自己相关的人,虽然只有一句话,但茉慈面上柔和的神色做不了假。宰伊洛灰暗地想到别人的父亲是不一样的。

茉慈自然注意到了他面上的不自然,敏锐察觉到了什么,嘴角含笑:“毁灭这个世界的初衷,是你的父亲?”

“不关你的事。”宰伊洛转身坐回自己的椅子上,双手交叠撑着下巴,不知想起了什么,面目戾色顿起。茉慈肯定了自己的猜想,幸运的事各种各样,不幸的事却多半来自贪婪或憎恨。

“你打算把我安置在哪里?”茉慈问了另外一个话题。

宰伊洛似乎没听清:“安置?”

“哦,是关押。”她换了个词,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耐心等待答案。

宰伊洛这才听明白她问的什么,瞬时切换了心绪,“这里没有无用的人,能被留下的都是会发挥作用的,你觉得你能为我做什么?”银灰色的眼里没有任何波纹,静得像死水。

茉慈还以为他会让自己待在牢房或者别的什么地方,继续想办法折磨之类的,但现在的情况和预想得不太一样,她耸耸肩:“我能读书认字,会一点医疗方面的手段和知识,对于草药有一定程度的了解。你觉得我能做什么?”

“我没和你开玩笑。”

“我也没开玩笑,”她垂下手,面上只剩凝重,“能具现出方便行走坐卧的身体已经是极限,我现用念根本做不到以前可以的事,这就是代价。”冲动和离开的双重代价,幸运的是现在只有脑袋疼,而且疼痛程度并不太重。

但这种情况持续不了多久,无论从什么意义上看待。

茉慈想到以后可能会发生的事,略为担忧地笑着,“你让揍敌客刺杀并带走我的头,而我的愿望也是他们砍下我的头,但不是交给你。这样一来他会认为我死了,再也不会追寻,我也能回到故乡,不巧的是我没有准确传达信息,帮忙搭线的人会错意,这才会有今天我站在这里,和你说这些话。说到这个份上,没有理由撒谎,我是什么情况你已经全部知晓。”

她杀过对宰伊洛来说珍重的人,他也确实按照当年说过的话,完成了一次复仇。茉慈现在穿着简陋的衣衫,再无当年超然实力,却依旧散发独一无二的气质,平静淡定得让人觉得可恨。

“那你就一直在这里到死吧。”宰伊洛想要撕碎那层平静的面具,他如此说道:“反正你现在哪里也逃不了,在这里继续发挥点作用。”银灰色的眼里终于有了波动,却是诡谲的恶念。

茉慈笑容缓下来,面目忽然出现一丝悲色,却转瞬即逝,“我似乎极少依自己的心意活着,从前为他做事,被感情牵绊。现在想要回家,却被你以憎恨强行拘禁。”长长地叹息一声,大约这就是为以前的血债赎罪吧。

她合上眼靠着墙坐在地上,孤单零落得像明早就要行刑的死囚,安静的模样像是睡着了,实际上却是把过往的事如走马灯一样在脑海里闪过,思考是从什么时候起不想离开库洛洛。

如果现在还有什么事放不下心,就只有酷拉皮卡了吧,库洛洛这样的人就算世界末日了也能踩着别人的尸体活得很安然。

两个人在不大的室内一个坐在椅上,一个坐在地上,视线没有交会却像在对峙,僵持着沉默持续到次日才停止,茉慈听到衣襟摩擦椅子的声音,然后是脚步声由远及近到自己身前。

“你去参与制药。”

茉慈睁开眼,“我不会帮你做麻药。”

宰伊洛居高临下看着她,“你有什么立场拒绝?”

“你没有任何把柄能够威胁我。”连死亡也遥不可及,茉慈还能感觉到最后一条脐带与自己的链接,流星街不缺亡魂,它们被转化成能量传到体内,虽不能做到封锁储存,但现在她至少看上去不是半透明了。

“拒绝的下场就是死。”

茉慈笑了,“实际上,现在的我非常期待死亡。昨天你不就是想冻死我么?”

的确,但她没死,并且皮肤连一点儿冻伤的痕迹都没有出现,宰伊洛把这归功于叫做念的奇怪能力,他眼神冷淡地盯着茉慈,没有应答她的挑衅,直接转身离开了房间,过几分钟进来的是宰伊卡哈鲁,他两手吃力的端着盘好的铁链,眼神示意茉慈跟上。

现在是天气明朗的白天,他们用来当作生产和生活的基地是两座小山,山间不远处有一株粗壮高耸入云的树,宰伊卡哈鲁用铁链环树干一圈锁死,再将有铁环的那一头锁在茉慈的腰上,紧贴皮肤没有留出任何的空隙,链接茉慈和大树的铁链长度不足两米,宰伊卡哈鲁做完这些很快离去,甚至没有任何人守在这里看管。

这株大树离山洞不到五十米,所有来往进出的人都能看到一个头发长短参差、衣着褴褛的人,看来这是精心设计过的羞辱了。茉慈背靠着树坐下来,昨晚下的雪积在地上厚厚一层,恍若绵软轻柔的被子。

至少要到一个月后天气才会逐渐变暖,没有真正躯体只剩头颅的身体,大约也会在天气真正热起来的时候到达极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