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一章 洞达(1 / 1)

枣红色亮泽的秀发如今干枯黯淡,稀疏地耷拉在头皮上,甜美亲人的相貌已完全变样了,与昔日相比,现在的旋律矮丑不堪。茉慈与她四目相对,只觉时过境迁今非昔比,不再追问到底什么是“自作自受”了。

“我向索罗门承诺过,你们有难我会出手相助,”想要像以往一样做出念气天使,回应她的却只有疼痛,茉慈无奈失望地低下头,“是念造成的么?”

旋律点头,戴上帽子说:“黑暗奏鸣曲,索罗门作为演奏者当场死亡,我变成了现在这副样子,浑身痛痒。”不再哭泣,她听到茉慈的心跳,又道:“什么事情让你这么痛苦?”

茉慈以为她从自己面上看出了痛楚和虚弱,遂用违背念能力誓约的理由回应,旋律听了却叹息道:“我说的其实是内心的痛苦,虽然变成现在这样,但因此得到了新能力,可以听到心音。”

“说来话长,不过,怎么说离不开血和爱。”

重逢并不令人感到喜悦,她们都各自经历了苦难折磨。茉慈从包里拿出怀表和装了血液的香水瓶,一并递给旋律,“拿这个怀表去见尼特罗,就说我希望他帮你。”当初买这块怀表时和尼特罗在同一家商铺里,也算是她的贴身物,何况又夹带了纸条在里面,协会会长应当能找到合适的治愈能力者。

旋律摇了摇头,“黑暗奏鸣曲的曲谱遗失了,我得把它找回来,避免祸害到更多的人,在此之前我想保持这个样子,提醒自己犯过的错。”

茉慈还是固执地伸着手,旋律叹气接下,不等她开口,茉慈接着说:“就算暂时不恢复,也要治疗到不会痛痒的程度才行,对了,你们的孩子呢?”

“夭折了,没能出生。”

“对不起。”

“为什么说对不起?”

茉慈对上旋律哀恸后沉静的眼,“你们需要我的时候,我不在。”如果她在的话,那个本应在冬末初春出生的婴孩现在应该快两岁了吧。

旋律勾了勾嘴角,“他死的时候什么都来不及和我说,但无论是他还是我,都不会因为这件事责怪你,这个东西也要我交给会长吗?”拿起香水玻璃瓶疑惑地看了看。

“嗯,”茉慈深知旋律是豁达的人,可是再豁达乐观,也因痛失爱偶而夜半守在墓前,“交给他,再告诉他最后一个在流星街中南部,稍偏向西的地方,摘掉转化珠就行了。”

旋律点头,“好。”

没有旁的话要说了,茉慈转头看向墓碑,眼光仔细描绘刻印其上的名字,屈膝跪坐,十指交叉而握,低声祷告。

“天之月,地之水,

我等身体在水中诞生

我等灵魂来自天空

愿他的灵魂在月的光辉下

愿他的灵魂在风的怀抱中

回归于天上

愿他再次与我们相聚

我等愿继续与他分享喜乐

共担悲伤

让我以己身之灵为证。”

这是第一次为亡灵祈祷,茉慈睁开眼,她从来没有为人祷告过,祷词从父亲的书上见到过,却没想用在了索罗门身上,抬头望向天空,是个晴夜。想要起身却被疼痛折腾得直不起膝盖,旋律见状扶她的手。

“这样的祷告第一次听,谢谢你来看他。”把茉慈扶起后,旋律退开到一边也望了眼明朗星空。

“或许”茉慈被夜风呛到喉咙,咳嗽几声,对旋律歉意地微笑,“或许祷告没有起作用,我是由无数人的肉与灵拼凑出来的类人造物。”轻描淡写陈述自己的组成,父亲的能力让他们形体与灵缓慢趋向稳定,同时又向世界各处纳取生灵。茉慈还记得违背血契时撕裂灵魂的痛楚,以及所有封锁在躯壳里他人灵魂钻出、远飞高空的情境。

旋律没有太过惊讶,她的笑容依然温暖,“我认为灵魂是人格、是记忆,是人的意识,所以也认为你的祷告已经生效了。你就是你,我能听到你的心跳,虽然悲伤但仍是柔软的,人生百态,重要的是自己怎么想。”

除了旅团同伴,只有旋律并没有惊诧于茉慈的来历,她坦然温柔地接纳了这样的自己,茉慈回神后讪笑着低头说:“是啊,人生百态”但无所谓后悔,所有事情既已发生就成定局,尝试着从旋律的话去理解自己,最后在波荡的内心寻到一叶轻舟。

“谢谢你。”一直轻皱的眉终于舒展开,就算经历沉重打击却仍不失温暖人心的能量,茉慈只觉得,旋律才是真正温柔的人。旋律见她面容虽还是苍白,但神采恢复了些,便笑着说:“我也该回去了,希望下次见面时我们都恢复了。”怀表和香水瓶已妥善收回包内。

“再见不知是什么时候了,”茉慈发觉胸口不自然发热,“能再见的话,我会让一条货真价实的人鱼来唱歌。”

挥别旋律,目送她走远,茉慈这才跌坐在地伸手摁住胸口,难道又有其它后遗症?惩罚?仔细思索着,却想到了最不可能的可能,无内外伤的情况下,胸膛发热是达成血契成立条件的征兆,心脏在形成新的“纽带”。

飞坦从黑暗中现身,见她还是坐在地上捂着胸口,状似疼痛又好像不是,问道:“怎么了?”

茉慈已切换到了非人类视觉,她看到了飞坦的念色,又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两条延伸到极远的血之赤色纽带,一根链接沙漏的脐带,还有一条赤色的纽带,一头连着自己,一头没有链接物,尾端无依无靠地飘荡。

“到底怎么了?”飞坦开始不耐烦。

茉慈勉力站起身,摇了摇头说:“走吧。”或许是以前惊讶得太多了,现在知道自己能突破限制多建立一份契约,倒觉得没什么,或许本身就是非自然生物的情况下,出现不同寻常的状况也不算什么怪事。

但也提供了另一个可能性,这种可能如果成立,那么幻形回归到自己身上后也不会消失,茉慈突然看向飞坦,目光如镜。

飞坦条件反射般地撇开头才知道自己犯傻了,她已经丧失能力不可能再用魔性之眼,遂沉声问:“你看着我干什么?”

“刚刚想通了一点事,”就算血契可以不用在心悦敬服的人身上,飞坦的能力也太危险,茉慈本想说点谎糊弄过去,话到嘴边却咽了下去,“发现了以前认为不可能的事,你想知道吗?”

飞坦直接白她一眼,“还以为你又发什么神经,能自己走就自己走。”

不刨根究底说明他对这件事没什么兴趣,茉慈也心安他没问,跟在他身后离开公墓墓园,路上没什么车,飞坦想要劫车省得跑路麻烦的计划也落空了,跑了几步发现她跟不上,他紧皱眉头的样子的确很吓人。

“跑不动?”

茉慈老实回答:“差不多,的确跑不动。”身体基础机能还在,力气与速度不是没有,只是企图用力时剧痛成倍增加,她现在能自行行走已经是足够忍耐的成果。

路灯下两人对立,茉慈看着他的脸知道他脾气快爆了,又是这种不得不跟自己面对面的情形,她试了试绷紧放松腿部的肌肉,上涌的滚烫痛意还能忍受,于是笑了笑说:“你别跑太快,我会跟不上。”躯体之痛果然是最易忍受的。

飞坦诧异地高挑眉毛,什么都没说,转过身去迈动步伐。他的确稍稍放缓了速度,尝试过最初几秒崩裂巨痛后,茉慈迅速适应下来跟上他。无须对话并不代表无需思考,难以言喻的疼痛使她只能用思考来转移注意,可以缔结第三份血契,代表自身不受亲族血脉限制。

重要的是自己怎么想血契可以从他人身上获得能力,如果另一方需要,那么自己的能力也可以被复制。瑟琳不屑获得自己那些能力,而茉慈又担心人类之躯的帕克无法承受自己的血,才没有与她交换血液。

既不受制,又没有死,是不是可以不自认是鲁鲁卡人?不可能,茉慈沉凝着脸,绝不可能,生命、身躯、最初的力量全部来自无私奉献自己的鲁鲁卡人,无需言表的自尊心和感恩让她放弃这种想法。昙花一现的希望变成失望,茉慈只能寄希望于这没有链接另一人的“纽带”,如果那么点可能性的确是真,就有希望夺回幻形了。

不能赌可以再额外多地形成血契纽带,也不能随便找人建立契约。两人穿梭在城郊,茉慈发觉身体的疼痛不再那么刺激神智,这都是活着的证明,如果没有失手伤害帕克,回到故土之后还可以制造人偶,再献祭自身让奉献了的鲁鲁卡人们得以重生,甚至窟卢塔族128人再复活也不是不可能。

可惜都是如果。

茉慈跟着飞坦来到友客鑫市区,他接到电话后立刻调转方向,茉慈无心分辨,依旧让他领路,没用多久时间就到达目的地,只不过两个人没有用常人进入飞艇起落场的方式他们直接冲进了停机坪。

所幸他们速度够快,没有人看清,飞坦领她来到一架小型飞艇前,茉慈看了看应该是库洛洛计划内。

“想通了什么事?”身后传来冷淡的询问声。

茉慈在舷梯上回首看向飞坦,他一身黑衣站在那里,周围没什么人也没有别的飞艇,孤零零的显得形单影只。顿时千言万语涌上喉头,最后却汇聚成了一句话。

“仇恨无以成事。”

说罢又向上走了几步,就快进飞艇了,茉慈在这关口又回头,对飞坦说:“告诉其他同伴,做了伤害他们的事,我很抱歉,还有,对不起以及,谢谢你。”发现自己慌不择言,一句话都说了好几段,她被自己的傻气逗笑,朝飞坦挥了挥手,走进舱体。

乘务员礼貌躬身问好后,麻利切断舷梯与飞艇的链接,然后飞艇缓慢加速滑行,再腾入空中。茉慈站在窗前望向越来越远的地面,也不知这样的距离飞坦是否看得清自己,但他还是在那站着,直到停机坪发现这里有个工作无关人员赶过来时,他才彻底消失,就算削去那层皮,他仍把自己当作同伴对待。

仇恨无以成事,如果那日自己没有在危急关头稍稍压低手臂,恐怕今日除了身体之痛还会追加另一份几乎不可消磨的悔恨,就算得逞,杀死库洛洛,自己回到故土又能怎样,旅团所有人都会憎恨自己,而自己或许也会憎恨自己。

茉慈合上眼,坐在沙发上,一下狠心开始催动自己的气,让它们回归到绝的状态,但困难之坚突破了想象,用念比用肌肉遭到的疼痛剧烈十数倍,她苦笑,仇恨除了伤害自己,真的什么都做不了。

奇怪的是飞艇里也没出现库洛洛或者别的人,茉慈也无心担忧太多,他不是揍敌客目标的话,伊路迷没理由难为他,稍作休息后继续挑战自己耐痛的极限。

结果是,直到下飞艇才勉强使自己重新掌握了念的几个应用技巧,虽然水平拙劣但好歹做到了。茉慈保持着绝以减少消耗,只是身上除了弓和没装钱的挎包,其它什么都没有。

飞艇是晚上在洛卡利欧降落的,衣服早就被反复汗湿和干透的循环弄毁了,这种材质沾水后必须妥善保养,茉慈腹诽库洛洛给了她这么麻烦的衣服,现在却也不想去偷或抢,降落在这个城市也就只有一个可能性。

花了点时间赶路到国境,悬崖之下的河流仍奔腾不息,另一边就是了,这里倒是没怎么变。茉慈蓄了些力径直跳过去,安稳落地后困意和一直持续的疼痛让她有点晃神,有点想嘲笑自己的自作多情,万一库洛洛不在这呢?或许等手机联络更妥当?

茉慈摇了摇头,打消那种想法,摒弃杂念继续往熟悉的方向奔跑,穿过荒凉平原和草地,又越过高矮不一、形态各异的绿树与植草,最后爬上高耸的山巅,俯视脚下万物,顺着悬崖轻盈下滑,到了天将明之际,黑沙滩出现在眼前。

内心产生前所未有的平静,茉慈脱下鞋子去往浅滩,缓缓走着,感受潮水推动自己双脚,就这样缓慢地往返漫步,心静下来后疼痛也不显得剧烈了,潮水慢慢泛出橘光,她望向遥远的海平线,要日出了。

潮涨潮落和太阳东升西落一样不可变更,黑沙滩一眼望不到尽头,和大海一样,这世界是多么宏大广阔。

“我的外套呢?”

茉慈回首看向不知何时出现的库洛洛,笑了笑,转头继续看日出,“落在飞艇上了,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