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龙十八先生合扇往前两步，让出了窗台的光景。

从二楼窗棂往外，似有冥冥薄雾，西沉的余晖过滤而落，斜斜的步入屋内，一半落在桌案之上，一半随意的散在斑驳的长木地面上。

那半抹夕阳照亮桌面，发着莹润的光，像被温柔以待的月色，映出桌几后半张玉色的脸。案台之后的挺拔身姿被这抹莹润轻描淡写得勾出轮廓。

空气里凝着微妙的情绪，比对峙更轻柔闲适，比小聚更剑拔弩张。潜龙十八先生眯缝着眼，笑容不减的望向半身形隐于黑暗之中的凌少。

阴影拂过挺拔的鼻翼，张狂若隐若现，一直以来压抑在柔情之后的不可一世被浓墨重彩的狠狠泼了一把，泛着危险与凌冽，像乌云压过的峻山群岭，像烈日燎原的荒漠诡峭，透着险峻与崩裂。

“少主勿要动怒，怒极失衡。”潜龙十八先生笑意犹在，教意谆谆十分温和，大有一番安抚动怒灵兽的架势。

凌少的手指摩挲着听雪剑的剑柄，那是他思索时候的惯常动作。

他并未言语，他也很少有如此多话，此番已是气急。

一连串不可控事件让凌少不得不冒着被夜鸟发现的可能出现在这里辉月阁于京都的暂留之处。

“哎，拈花楼此番着实欠妥，这得令少主多为难啊。”潜龙十八先生的感叹着实有些虚伪。

一丝嗤笑从凌少鼻息透出：“飞羽楼如此动静可并非只有拈花楼之过吧潜龙先生？这可与此前计划大相径庭啊。”

他整个人从阴影里推出，上半身压在桌案之上，扬着下巴看着潜龙十八，这样从下往上的视角没有仰望的敬意，反而凭生出刁难的意味。他语气平缓至极，眼中闪烁着浅笑好整以暇的浅笑，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懒洋洋的。但潜龙十八知道，他是动了真怒。

只不过事已至此，以凌少的性子不是追责而是拿出对策。

“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嘛，谁能料想你的诸子箭如此有能耐，能动用押倌最高权限，这若放任，后果不堪设想，”潜龙十八先生看了看他，苍老的手落在凌少肩头，幽幽的，“有的时候，你创造出的人物，会脱离你既定的设定，变成一个有生命，能自主故事的人，这也是没有办法的。”

“您的爱徒借机给绿珠挖坑，妄图借弥天令之手重创拈花楼，您当我不知？”凌少挑眉，唇角一扬，那双浅瞳之中顿时雷电生波，让那抹弧度似愠非笑，仿佛闷雷滚杂在乌云里，总是让人不知道何时会有风暴的毛骨悚然。

潜龙十八先生闻言哎呀一声，一副“哇你看出来了？真不愧为少主”的模样。没有丝毫被揭穿的懊恼和愤怒，反而一脸欣赏。

“这孩子常年在蜀中，撒野惯了，回头我定会好好说教他，少主先别恼，晓晓真是从大局出发，小以惩戒。”

潜龙十八先生拎起煮沸的热茶，取来一支琉璃杯给凌少斟上后缓缓推至他跟前。

“少主，请用茶，趁热。”他嗓音低沉，像空气在竹筒里滚动摩擦，令人心生安宁平静。

凌少双肩松了松，一手拿住茶杯，一手托在杯底，将琉璃杯揽与掌心，这看上去是一个敬畏的动作。

凌少目光垂落，茶汤橙红如天边霞云，小小的琉璃杯中盛着慢慢的霞光四溢好盏、好茶！

“追责已无意义，先生此刻应是与我同气连枝才是正道。”凌少的声音温软了许多，像是被那温柔的霞光烫化了似的。

潜龙十八从善如流的颔首笑道：“老夫一直都与少主同气连枝。”

这二人心照不宣的在对方给予的台阶上顺势而下。

凌少嘴角一动，冷冽的眸中透着不可置疑的光：“既然如此，容我与先生确认一二？”

潜龙十八先生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凌少起身，从桌后跨出：“北冥大计不容有失，我的人不能有事！她的人也必须活着回来！”乾坤听书网qks

字字铿锵，不容置喙。

潜龙十八摇摇头，笑出四分宠溺三分感叹两分无奈和一分讥诮，低头拨弄着手里的折扇，有意无意的开开合合着。

“老夫很早就说过，少主不让主上失望，那不会失望。”潜龙十八先生这话倒是一点都不像安抚人，“至于那小公子，被囚梅林，应该是死不了的。放心，辉月阁派人盯着，定会确保顺利。”

确保？顺利？凌少起身，迎着西沉的阳光往窗边而去，他眼睑微垂，看起来像是一只迎着日头吮嗅苍茫天色的猛兽，慵懒惬意之中带着难以捉摸的凶煞。

“我只希望先生知晓，一楼一阁相互掣肘也当有个限度，若过早暴露只会让我举步维艰，只会令北冥苦心经营的一切付之东流。”

凌少看着日落西山的窗外，神色之中带着前所未有的犀利，像寒冬突然推开窗户，透入的寒气一般，那语气平淡凉薄近乎冷酷，仿佛并不是在评论一个自己密切相关的局势。

然而潜龙十八先生心里非常清楚，这是警告，更是威胁。

“少主放心，她哪有时间怀疑你。”潜龙十八先生笑吟吟的，“况且爱会令人沉迷，从而丧志，阻挠思考，蒙蔽双目，女子尤是……少主，你要相信自己。”

此话无疑一语双关，是警告，也是威胁。

一来告知凌少他不是凡俗庸碌之辈，不应该被感情牵制，作为北冥少主应该懂得顺势而为，趋利避害

二来让他继续扮演好一直以来的角色，以免最终竹篮打水一场空，届时且不说私愿了，恐怕自身难保。

凌少神色如常，看不出个喜忧。

一阵风吹来，吹散了的火药味却平添出恼人心魄的讳莫如深。

明枪也好暗箭也罢，剑拔弩张也好，对峙博弈也罢，一切都将继续。凌少几不可见的微微一叹，心理什么滋味也只有他自己最清楚。

太阳又朝地平线的方向沉了沉，潜龙十八先生推开窗：“正月十五上元夜，乃一年之中第一个月圆之夜，届时天涯明月夜，南北共此时。”

凌少顺着潜龙十八先生的视线：“京都城内还是不要牵扯过多入局，凭生不可控之事。”

潜龙十八先生即刻领会到凌少所指为何。他看向飞羽楼的方向呵呵一笑：“北冥近日也在接触朔月商会，希望有朝一日能与三二先生达成合作。”

“那也不必招惹御观组。”凌少说。

“事到如今岂是北冥招惹他们？”潜龙先生一副无奈的模样，“事关十二部，也就是早一点和晚一点区别，终究是逃不掉的。”

凌少微笑如常：“那我不得不提醒先生，他们与云梦山关系甚密，当心得不偿失。”

潜龙十八哦了一声，眼眉之间的笑容更深了，弯弯的眼睛眯缝得像是一只享受午后日光浴的懒猫，嘴角弯出似是早已通晓一切的弧度。

他成竹在胸的摇了摇扇子：“故事嘛，总有遗憾，瑕不掩瑜就好。这戏台既已搭好，故事多线并进会更加精彩。只要少主依计行事，我保证，一切如你二人心愿。”

一切如你二人心愿，这话是意思是凌少和莫珠子。凌少了然，潜龙十八先生是在告诉对方，他没有忘记凌少的诉求，无论是在向妖王请示的新计划时提及的私愿，还是站在他的立场上想把控的事情，潜龙十八先生都懂。无论是处于以一楼一阁的特殊关系，还是他与凌少的私人情分，他们始终都是一队的。

而潜龙十八先生也非常笃定，即便莫珠子是凌少此次南下的意外，但他的初衷始终未变。说到底，他会尽可能的避免让凌少二选一的局面，那必然会伤及北冥的利益。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买卖谁傻谁做。

两人的目光半空相交。

琉璃杯中残阳似血，与远方那被染红了地平线遥相辉映。

远处残喘的霞云纵有千言万语，却终将殁于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