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暄难得有些愕然地愣了愣。

旋即，他哑然失笑地摇头，轻声道：“有趣……”

他起身，步履从容地往后院行去，面上却是带了一丝沉吟之色。

十一见了，放下手中的柴刀，上前两步，沉声道：“那女子……有问题？”他眉心紧蹙，回忆了一番方才的谈话，似乎并无不妥。

闻言，顾暄道：“并非如此……”他顿了顿，解释道，“只是……有些惊讶。”

惊讶？

十一看了顾暄一眼，又瞥了眼前厅。旋即收回视线，并未再问，而是说道：“那两人，连带竹榻俱都搬到屋后了。”

顾暄了然。他掖了掖衣袖，言道：“且等我换身衣裳。”

十一脚步微顿，想起那两具形容可怖的尸体。虽是迟疑了一下，但还是点头应了声，“好。”

直到看着顾暄进了屋，十一在院中站了会儿，才拾起放在一旁的柴刀。

而另一头，顾暄阖上门，却是并未直接去往衣柜处。而是思忖了片刻后，踱步至床前，掀开铺在其上的垫被。

垫被下，是被绑缚成竹排样的粗细相仿的竹竿。

他伸手，在其中一个竹竿上摩挲了几下，便“咔嗒”一声，将其打开，露出中空的筒芯。

筒芯中并无它物，毕竟他非是要取拿什么物件，反倒是自袖中摸出了一个药瓶来。

这瓶中装着浅黄色的药粉，在常人闻来并无异味，但对寻常的蛊虫来说却有着超乎寻常的吸引力。

他本无意将其用在此间，故而收了起来，只是，方才见了那位女子，他却是觉得亦可在此留一手。

心中思量了几番，顾暄却是并未耽搁。放置了药粉后，便行步至衣柜前。打开柜门，此刻，换了几次，又取了几套衣裳，衣柜已是稍显空荡。

顾暄眉目一扫。

顿有片刻后，信手取出一套雪色的衣裳来。

只是其并非全然的洁白之色。

抖落开来后，可见袖摆和衣尾处，有点点红色的梅花点缀其间。

待将其换上。

又将原先的物什俱都装入了袖袋和锦囊中，顾暄才开了房门。

门外并无十一的影子，只在偏角处传来一道劈砍声。顾暄眉梢轻轻挑起。慢条斯理地理了理长袖，这才提步走去。

也没几步路，便见着了在角落里劈柴的十一。

见十一又是一刀劈落。被放在低矮木墩上的小半截枝干在“哆”地一声后，被利落地分成数瓣，顾暄笑了笑，温声道：“怎的还在劈柴？”

十一抬头，却是愣了愣。

这是他第一次见顾暄穿着素白的衣裳。

明明还是那个人……但……

十一不由晃了晃神。

顾暄见状，唇畔带笑道：“十一？”他眸中带着光亮，看去就像是多了几分不知世事的天真纯然。

即便知晓这一切只是错觉，但十一回过神后，还是低声言道：“无事。”

边说着，他一边将劈落在地的柴火拾起，仔细地堆放到一旁的柴堆上。

顾暄便这么静静地看着他动作，清润的眸光中笑意隐隐。直到十一将其全都码放妥当，顾暄才弯了弯眉眼，颔首言道：“走罢。”

十一自无不可。

他将柴刀靠墙放置之后，便低垂着眼帘，安静跟在顾暄身后。只是时不时的，便忍不住抬头看一眼顾暄的背影。

顾暄自然有所觉察，他脚步微微一顿，旋即停下，侧身问询道：“可是有事？”

他貌如清辉，不言不语之时，自然给人疏离冷淡之感，然而与人言谈时，不过弯一弯唇角，却又能给人一种春风拂面的温柔之感。

然而此刻，许是换了身白衣的缘故，便是柔和了眉眼，却依旧透着些锋锐凛然之意。

十一心中一顿，他默然了一瞬，似是在斟酌着用词道：“只是……有些不适应。”

闻言，顾暄心念一转，却是笑了，他言道：“这是我少年时爱穿的样式，如今着身，便是我自己也觉得有些古怪。”

说着，他星眸微敛，十一看着，心觉自己失言。却也不知该如何开口。便且皱着眉，沉声道：“不是……”

“嗯？”

顾暄抬眸看他。

十一抿了抿唇，笨拙言道：“很好看，不奇怪。”

见他如此，顾暄笑言道：“是么？”

“……”

十一抬头看了顾暄两眼，两人到底相处了十多年。对于顾暄的性子，十一多少有些了解，心知此刻对方是生了趣味，想要戏弄他，便也不去理会。只安静地立在那儿。

顾暄看着十一这般模样，星眸中闪过几分无奈，不禁反思，自己是否过分了？好歹是自己看顾着长大的孩童。

想到此处，他摇了摇头，罢了。

他长袖一摆，对着十一再次温声道：“走罢。”

十一默然无声地点头跟上。

待行至屋后，顾暄眼睫一瞥，并未多看。只是又信步走出数十米才停下。

与前院那处不同，后屋这处并非是竹林，而是普通的树林子。若是再走出十来步，便又是入了阵法之内。

顾暄自是不会踏入其中。

他环顾一圈，选了个数米内无有树木的平地，探手入袖中，取出了火折子，只是看过一眼，又是收了起来。

不妥。

他思索了一瞬，这次不再是取出什么，而只是普普通通地抬起了右手。直到掌面翻转，又向上一抬。原本拂面而来的柔和微风，突然便呼啸了起来。

开始，只是草叶被狂风裹挟着，发出“簌簌”声响。慢慢的，风势趋于暴烈。直到某一刻，一小片土壤带着其上的草叶脱离了原本的土地。它们向上飞旋着，盘桓飞舞在半空中。

立在不远处的十一眼眸睁大。但是被风势干扰着，又不得不微眯了眼。

只见顾暄面前的那一块地面之上，不断有褐色的土块飞旋而上，不多时，一个深坑便出现在顾暄眼前。

他看罢之后，长袖一摆，半空中的土堆便顺势飞到一旁的地面之上。又是信手一招，原先不远处的竹榻，便似被无形之力托举着一般，从屋后那处凭空飞至顾暄身旁。

旋即，“咔嚓”一声，竹榻稳稳当当地落至地面之上。

此时，两具原先狰狞可怖的尸身，已是多少恢复了人样。至多看去，肤色比旁人深了一些，已是可以叫顾暄看清了两人的模样。

凌厉的眉峰，英挺的鼻梁，削薄的嘴唇，刀刻般的轮廓，看去不过二十许，是十足年轻英俊的模样。

此刻，却是要长眠地下。

顾暄眼帘微阖。

一张张似是而非的面孔自他记忆中一闪而过。

他自是不会对敌人仁慈，但难免感怀生命易逝。

良久，他幽然一叹。

再一摆手，竹榻再次飞起。只是这次，却是落入了土坑之中。

顾暄立在边沿处，自上而下地看着两人似是沉眠的面容，眸光垂落，指尖微顿，却是自袖囊中取出了一只洁白瓷瓶。

若说不同，便是这只瓷瓶上映画着一枝红梅。

他将瓷瓶打开。

淡淡的花香味逸散开，似是冬日里的梅花，清淡悠远。

旋即，浅黄色的粉末被倾倒而出。

顾暄翻手下压，让这些粉末尽数落入坑洞中。

不多时，沾染着粉末的二人，便似是多了几分鲜活人气。甚至面容都好似艳丽旖旎了几分，恰像盛开到极致的娇丽花朵。

与之相反的，那些随葬的物什以极快的速度开始腐朽，糜烂，散发出腐败的气味。

这是一种毒。

毋庸置疑。

顾暄左手把玩着那只瓷瓶，眸光虚虚的落在那枝红梅之上。右手长袖拂过一个弯折的弧度，便不再多管。直到最后一点土块填上。

顾暄才收起瓷瓶。眸光再次落在那处地面之上。

只见，原先平整的地面上堆出了一个小小的丘包。脆嫩的草枝在其上微微颤动着，即便不明显，但顾暄却是可以感觉到，那小小的鼓包正在一点一点地下沉。

想来，再过不久，便能归复平整。

而立在不远处观望的十一见顾暄已是处理妥当，便提步上前。他先是看了眼土包，才问道：“要下山了？”

虽是疑问，但他的语气却是平静而笃定。唯有紧握在身侧的双拳，透出一丝不甚平静的激动之意。

——他一直知道顾暄很强，但唯有方才那一刻，才真切感受到这一点。

顾暄自是不清楚十一此刻的心情，他只是微微颔首道：“可还有什么要准备的？”

闻言，十一并未立时回言，而是仔细思索回顾了一番，才冷静道：“俱都整理妥当，已是无有要准备的。”

顾暄笑了笑，道：“那便走罢。”

十一颔首应了声。便去取了两人的包袱背上。

他原先面色便被日头晒得黝黑，穿的又是方便行动的短打，此时背着两人的包袱，看去就像是顾暄的侍从一般。

顾暄看着他，沉吟了一瞬，却是自他那儿取了自身的包裹，见十一眼带疑惑，顾暄轻咳了声，言道：“还是我来吧。便是取拿什么物件也更为方便。”

似这般小事，十一从来不会拂了顾暄的意。自也无有异议。何况，无论是十一还是顾暄，要带的物件都不多，只一个轻巧的包袱，谁人带着都是一样。

就是……

若说原先的顾暄面如冠玉，气质高华，瞧着好似天上的谪仙人，那如今背着包袱的他，却是多了些人间红尘气。

不过两人都不是在意这些的人。

而青云山虽是一座名不见经传的小山，但并不是一座孤山。其前后左右皆与数座矮山相接，连绵往西北方向，可算是一条横通西北的小山脉。

故而山路并不好走。

好在，两人皆是武者，又在此处生活了十多年，到底要比常人好了许多。

只是方才走到半路，顾暄却是突兀停下了脚步。

十一虽觉奇怪，但亦是跟随其后驻足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