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是从胭脂胡同的丰乐楼上起来的,好在望火楼离得近,旁边又恰好有两个潜火铺,火势发现得早,灭火也算及时。除了最上头一层楼阁几乎被烧为灰烬,其他还好,不幸中的万幸是没人丢了性命,只有几个醉酒的酒客被烟熏昏,受了点轻伤。
他恍然:“好主意,正好一箭双雕。”
戚华楹攥紧裙角,眼泪掉了下来。
“怎么?”
争辩的争辩,谗言的谗言,看好戏的一言不发,呵欠倒是打了几十个。
戚家能堵得住一个人的嘴,十个人的嘴,但堵不住一百张嘴,何况这一百张嘴很快会变成一千张,一万张,源源不断。
他上前一步,看向高座上的帝王。
此言一出,群臣哗然。
胡同里都是些闲乐恩客,见了桩乐子岂有不感兴趣之理?丰乐楼的大火还没被扑灭,太师府上戚公子被吓疯了这件事就已先传遍了盛京城。
声音很轻,从窗户传来。
龙椅之上,梁明帝平静听着,神色辨不出喜怒。
萧逐风轻咳一声:“不错,我作证。此事确与他无关。”
“噢。”他悠悠应了一声,走了两步,忽然又想起什么,回头道。
三皇子元尧笑着开口:“太子说的极是,此事也简单,只要让戚家那位公子出来,证明自己神智清醒,举止无异,谣言自然不攻自破。”说完,目光在朝堂众官之上逡巡一圈,露出一个恍然神情:“啊,差点忘了,太师今日告假了。”
武人之刀,文士之笔,皆杀人之具也。且笔之杀人较刀之杀人,其快其凶更加百倍。
“老师这几日要为太子说话,又要和我针锋,不如现在再给我一拳,显得你我各为其主更努力些?”
关于戚玉台究竟有没有服食寒食散,梁明帝已派人前去速查,但寒食散此事先不提,戚家公子在丰乐楼下发疯,却已是众人皆知的事实。
宿院一片绿油油在窗前晃来晃去,沙沙作响,大风吹得人心头凉爽。
“坏消息。”
裴云暎眨了眨眼。
严胥高深莫测地盯着裴云暎看了半晌,忽然冷笑一声:“裴云暎,你如此迂回,不会是为了那个姓陆的医女吧。”
严胥切齿:“滚。”
青年靠在窗外,笑吟吟道:“胭脂胡同起火,城里卖甜浆的摊车一夜都没了,路过巷口看见的,省着喝吧。”
他一怔。
他神色迷茫,目光涣散似甫出生婴童,蒙着一层薄薄的泪,脸上红痕未干,没了平日的不耐与佯作恭敬,看起来如无害的、懵懂的孩子。
他笑起来,唇边梨涡清晰可见,“好消息就是,戚玉台现在还疯得厉害,一时好不了。所以,暂时没办法出门‘证明’自己。”
元尧幸灾乐祸。
严胥沉着脸打量眼前人。
裴云暎正色开口:“前几日我忙着整理新军编修,门都未出,少来污蔑。”言罢,捅了捅身侧人:“是不是,萧二?”
太师大人位高权重,门生遍布朝野,低一级的官员不好公开议论戚家之事,三皇子一派的人却趁势抓住机会落井下石。
陆曈没与他客气,接过竹筒尝一口,浆水冰凉微甜,带着一股淡淡荷花清香,喝了一点,便觉唇齿都带了花香。
灯火摇曳,室内一片寂静。
太子脸色阴沉。
戚玉台咽了口唾沫。
从大火中生出的流言蜚语,却迅速蔓延至了整个盛京城。
屋中二人一震。
丰乐楼一把大火,望火楼人手加了一倍,巡铺屋巡铺们日夜不歇四处巡逻,不让卖热食饮子的摊车四处游走。此种严令境况,估摸还要持续一段日子,说不定夏日都结束了。
“是啊。还是从丰乐楼起的头,丰乐楼我听人说过,一整座木制酒楼,烧起来可不得了。”
见她看来,他便扬眉笑笑,挑衅般地道:“确实不难。”
……
“咚咚——”
陆曈关上木窗。
他出门时未带护卫,除了小厮,无人知道他是谁,后来丰乐楼走水,癫狂之下当着众人面坦明身份。
他说得诚恳:“恩师教诲,我可一刻不敢忘。”
一边老管家低头站着,忍不住暗暗心惊。
晨光熹微,纱帘掩住榻上人影,屋中人来来去去,有浓重药香从屋中传来,间歇夹杂喝骂嚎呼。
裴云暎却气定神闲。
“爹,救救我。”
“这不是当年老师教我的:恩欲报,怨欲忘。报怨短,报恩长。”
暗室里,铜鹰架上火光摇曳。
严胥道:“出去!”
他打了个哆嗦:“一个……我不认识的男人。”
屋内火光寂静,严胥眯了眯眼,一双鹰隼般的眼眸紧紧盯着裴云暎。
太师府中。
“他们都是去查看伤者的,不过没让咱们这些新进医官一起,应当伤者不多。我记得从前景德门灯节起火,整个医官院都出动了。”
矮桌前坐着个人,萧逐风上前,道了一声“老师”。
萧逐风低头不语。
……
这并不令人意外,以戚家手段,绝不会就此坐以待毙。
她吹熄灯笼,只留下一盏油灯,正准备关门回宿院歇息,冷不防,耳边忽然响起一阵轻叩声。
“如何?”
“治家如此,何言治国。又或者,太师如今也年过花甲,是力不从心了吧!”
严胥和萧逐风同时朝他看来。
说是轻伤也不对,丰乐楼中,还有一位特别的伤者。
“丰乐楼的火,是你动的手脚?”
“白荷花露。”
夏日雨前大风把外头树枝吹得东倒西歪,眼看就要落雨,偏他神情自若,手里拿着一只竹筒,神容清爽。
昨日深夜,戚玉台被人送回府邸。
戚清探过身子,盯着他放柔声音:“玉台,你认得我了?”
“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和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戚玉台扭过头,脑袋正对着戚清。
戚玉台像是疯了。
……
她兀自说了一串,见陆曈只望着远处久久不语,不由道:“怎么傻了?”
戚玉台是去丰乐楼服“寒食散”的。
她接过烛盏,淡淡一笑:“水火无情,的确应当早做准备。”
……
戚华楹站在门口听着屋里的动静,脸色苍白如纸。
而越是藏掖,即便用再多借口,也成了另一种手段的默认。
梁明帝还未开口,这时又有御史上前,称今日一早上朝途中被人拦了轿门,昨日丰乐楼大火,有人举告太师公子戚玉台在丰乐楼中偷偷服食寒食散。
她兄妹二人感情一向极好,她也早知兄长有这个毛病,过去明里暗里曾劝过他许多次,但最后总架不住戚玉台央告,给了他买散的银钱。
严胥蓦地收回目光。
“还不错。”陆曈往他身后看了一眼。
戚玉台怯怯望着他,一脸害怕地开口:“有人要杀我。”
他归家时神志不清,鼻涕眼泪糊作一团,满脸心悸惶怖,脸被烟火熏得发灰。
这人今日看上去心情不错,陆曈把油灯放到桌上,问裴云暎:“殿帅怎么会来?”
这次比上次无常,夫人当年也是如此情状……
萧逐风紧跟裴云暎身后,走下长长石阶,一直走到角落的矮桌前。
“砰——”的一声。
裴云暎的脸从竹筒后露出来。
屋阁静谧,火苗摇晃。青年抱胸靠在书架旁,弹花暗纹锦服上联珠纹清晰整齐,歪头含笑望着她时,那双漆黑双眸在火色下越发明亮,宛如真心疑惑。
陆曈没接他话头,顿了顿,抬头看向他:“这次多谢你了,裴大人。”
“武人之刀,文士之笔……”——《闲情偶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