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儿似乎也知此刻情势陡变,在笼中上蹿下跳,焦躁不安地大声鸣叫。
戚玉台叫护卫留在院子里,自己进了屋,不多时,一名老妪从后院出来,倒了几杯茶给他几人。
戚玉台在斗鸟园中逛了一圈,总觉得少了几分神气,没寻到心仪的鸟儿。
申奉应精神一振,夜里出差的倦意顿时一扫而光。
他的父亲,当今太师从小到大,不曾真心夸过他,更勿用提用这样肯定的目光看过自己。
“阿呆自力更生,也就无需银子了。”
昏蒙的脑子突然变得格外刺痛,像是有人拿着根粗大银针在他脑中愤然翻搅。他痛得浑身发抖,四周火光变得不太清晰,他不知道自己是谁,现在又在何地,只是抱着肩膀哽咽,胡乱地开口:“我是、我是太师府公子,我给你银子……”
戚玉台站在窗前,嘲笑地看着这一家人。
戚玉台有片刻慌乱。
一个傻子凭什么可以?
这个老家伙,为何会如此笃定地相信那个坐在椅子上的痴儿。
老汉被推得往后一摔,一声没吭,桌上茶盏被摔得碎了一地,直挺挺躺着,再没了声息。
“爹、娘,阿呆——”
杨大郎的脸在护卫们的刀下变得不甚清晰,只听得见对方咆哮的怒吼:“王八蛋,我要杀了你——”
“怎么样?”他把银票一叠一叠摆在屋前木桌上。
傻儿子嘴里焦急喊着,手里软绵绵的树枝用力朝他掷去,愤然道:“坏、坏人!”
戚公子怎么会来丰乐楼,以他家资,应当去城南清河街吧?
戚清最终还是知道了此事。
耳边传来一个轻柔的声音,幽怨的,像是隔着很远传来。
父亲干脆驱走府邸中所有鸟雀,太师府上上下下再也寻不到一只鸟。
桌下,鲜红的血渐渐流淌过来。
好在兜兜转转过了几月,他渐渐好了起来,不再做梦,也不再会在白日里看到杨翁的影子。
戚玉台魂飞魄散。
须臾,男人伸手,一语不发地拿起银票。
无人喂养,画眉早已饿死了,羽翅暗淡凌乱,僵硬干瘪成一团。
不行,他不想死!
戚玉台扭头看向门口,紧闭的大门前一根横梁砸下,恰好燃起一堵火墙,短短几步,犹如天堑,将他与出路隔开。
“阿呆”不知发生了什么,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低头摆弄着手里一枝生了芽的树枝,老妇人低头与他说了两句,男人疑惑听着,郑重其事地点了一下头。
那幅巨大的、漂亮的画眉图就在他面前,老汉与雀鸟都是同样栩栩如生,一大片新鲜茶叶的奇异芬芳钻进他鼻尖,他恍惚觉得自己正在城外莽明乡的茶园中,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那只苍老的手抓住戚玉台的胳膊,粗糙老茧磨得人不适,方才蔼然的脸此刻全是惊怒,因老迈而越发显得这张脸可厌。
老翁与画眉画得格外巨大,尤其是老翁,几乎与真人并无二致,一人一鸟面无表情,黑漆漆的眼睛直勾勾盯着画外人,而在这四周,则散落无数展翅画眉,一眼看去,铺天盖地袭来,尖吻朝着人眼睛啄下——
戚玉台脑子一炸。
盛京人皆知太师爱鸟,府中豢养白鹤孔雀,然而戚清最喜欢的,是画眉。
……
他爽朗笑起来,招呼戚玉台捧茶喝。
还没想好这头如何处理,篱笆后又有人进来,是个背着竹筐的高大汉子,瞧见一行人愣了一下,还未开口,一眼瞧见门口那条蜿蜒血河。
如看一出热闹杂戏。
他就知道。
戚玉台一顿。
一见画眉,一听画眉叫声,便觉心中易怒烦躁,坐立难安。
四周突然变得一片寂静。
戚玉台心中轻蔑,方才一瞬的复杂转瞬逝去,重新变得冷漠。
老汉血淋淋的脸对着他,在火海里直勾勾盯着他眼睛,叫他:“阿呆——”
茶园三月,正是草长莺飞,清溪绿水。到了乡里那处屋舍,戚玉台一眼就看到了那只画眉。
像个笑话。
自他脑后,渐渐氤氲出一团嫣红的血,在地上渐渐蔓延开来。
火势不算小,木阁楼也易燃难灭,但好就好在胭脂胡同附近有两个军巡铺屋,水囊人手都备得充足。整座楼里所有人都救了出来,如果再晚半个时辰,再想救阁楼上的人恐怕就没这么容易。
这时候,手下有人告诉他,莽明乡茶园有一务农的杨姓老汉,家中有只豢养多年的画眉,机灵神气,不如买来试试。
“戚公子……”
“我本来想用五百金来买你这只画眉。”他说,“可是我现在改变了主意,一个铜板都不想给了。”
火是从最上头一层起来的,因此顶阁的火也最难扑灭,且木梁被大火一烧极易坍塌,他没再让巡铺们上去,已经烧了这么久,再灭火无甚意义,总归人都没事,就不必让巡铺再冒无谓风险。
树枝软绵绵的,落在人身上一点痛楚也没有。
尖叫声嘈杂刺耳,戚玉台烦不胜烦,提着鸟笼就要往门外走,被人从门后一把扑住袍角。
这是……
杨家那一场大火烧得异常猛烈,将屋内一切烧得几如灰烬。
既然对方敬酒不吃吃罚酒,他的耐心也到此为止。
杨大郎的木棍早已被砍得七零八碎,他的人也如那根木棍变成一段一段的,看不出完整模样。
一切似乎就此揭过,除了他落下一个毛病。
只听“咚”的一声响。
他这样想着,站起身往外走,才一转身,忽然听到离自己最近的那个护卫叫了一声“公子小心——”
“在这里!”闹哄哄的人群里有人对他挥手,“他自己说的!”
他凄声喊道。
他呻吟着,央告着:“……不是我……别找我……”
杨翁不知什么时候醒了。
墙上挂画本就巨大,几乎要占据一整面墙,令人有身临其境之感。然而无论是从前的美人垂泪图,亦或是被烧毁的惊蛰春雷图,都不及眼前这幅图诡异。
四周鸦雀无声,不远处阁楼火光未灭,胭脂胡同狭窄的胡同里,密密麻麻的人群团团看向这头。
戚玉台想送父亲一只世间最好的画眉。
有时候白日里也会看见杨翁的影子,还有阿呆,渐渐的他开始有迷惘失常,号哭骂言之状,医官院院使崔岷说他这是情志失调所致,因遇险临危,处事丧志而惊,由惊悸而失心火。
门外,几个护卫跟着站起,牢牢守住院门。
盛京斗鸟之风盛行,最好的画眉不仅要羽翅鲜亮,声音清脆,还要凶狠好斗,体格俊巧。
他痴笑着:“画眉流血了!要来杀人了!”
戚玉台没喝那杯茶,只抬头环顾四周。
男人胆怯地望着他,一张脸被灰熏得发黑,嘴角不住翕动,申奉应凑近,听见他说的是:“我是戚太师府上公子……我是戚公子……我给你们银子……好多银子……”
莽明乡处处是茶园,茶是新摘茶叶,然而到底廉价,盛在土碗里,显得粗糙寡淡。
戚玉台心中轻蔑,这些低贱平人,或许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财富。
申奉应小心靠近他,柔声开口:“没事了,戚公子,火已经灭了……戚公子?”
但身上的伤势仍能处理,更可怕的是,他在回到太师府后,就开始频繁做噩梦。
申奉应一愣。
有人朝他指了指。
戚玉台盘算着,等杨翁家的事过了,再过段日子,找个人将杨大郎也一并处理掉。无依无靠的穷凶极恶之徒,难免因贪婪生出恶心,威胁、勒索……他们什么都做得出来。
戚玉台惨叫一声,抱头蹲了下来。
他问:“难道你们不想要一笔傍身银子?他——”他一指乖巧坐在椅子上,如三岁稚童般看着他们的男子,“他什么都不会,将来会很需要的!”
楼下火势渐小。
画眉在笼中凄厉欢唱,欢唱或是哀泣,总归都是同一种清脆歌声。
狭小茅舍里,三人零散着并在一处,被血河淹没。
天可怜见的,这么大火,这些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应当受惊不轻。
申奉应抹了把脸上飞灰,心中松了口气。
戚玉台睁大眼睛,下意识后退两步,嘴唇翕动间似微弱呻吟。
戚玉台呆了一下,慢慢低下头。
杨翁家除了六十岁的杨翁,还有他同样年迈的妻子,他儿子生来脑子有些问题,只能做些简单活计,自己起居尚要人照料,还有一女儿,前两年也病故了。
他倒下去时后脑磕着石头,像是死了,此刻偏偏又醒转过来,满头满脸是血,颤巍巍从火光中爬出,朝着他用力伸出一只手,试图抓住他袍角。
一把柴刀从自己身后穿来,刀尖深深没入半柄,殷红的血一滴一滴流下来,和杨家人的血混在一处。
梦里杨翁那张苍老的脸总是和蔼地看着他,请他喝茶,他端起茶杯,发现粗糙的红泥茶碗里,粘粘稠稠全是鲜血。
……
他今日来到此地,不是为了看这一家人演这出可笑的、令人作呕的父慈子孝戏码,他是来买画眉的。
只因戚玉台当时受杨大郎那一刀,虽有护卫最后关头推开,不至要命,但伤势也着实不轻。
深山翠木,密林起伏,十里茶园清芬荡荡,屋舍前挂着一只铜质的鸟笼。
杨翁家的那只画眉当日被他带走,仍锁在鸟笼中,后来他回府后,伤重、心悸、调养……府中上下都忘了那只画眉,等过了月余记起时才在花房里找到。
戚玉台便令人速速买来。
从那时起,他就开始不对劲。
戚玉台也没料到对方如此虚弱,不由呆了一呆。
戚玉台胸有成竹。
老汉木然望着画外的他,眼睛鼻下竟渐渐地流出血来,血泪若当初茅舍地下一般蜿蜒,却又比那时候更加鲜丽。
他被护卫护着迅速退出屋舍,腰间痛得出奇,原来同样是血,从别人身上流出来和从自己身上流出来感受截然不同。
“在我和老伴心中,它就是阿瑶。这是老头子最后念想,恕我不能答应你的要求啦。”
他一行人作富家公子打扮,老汉也未曾起疑,热情迎他进屋中,叫家里人泡几杯热茶。
“别找、别找我……”
戚玉台捂着伤口,呻吟道:“烧了!把这里全烧了!”
申奉应下意识后退一步,面上柔情与笑容顷刻散去。
什么情况?
这人真是戚太师府上公子?
怎么看起来倒像是……
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