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疯子(1 / 2)

灯花笑 千山茶客 3649 字 8个月前

第184章疯子

“咳咳咳——”

屋内滚滚浓烟。

戚玉台捂着口鼻,慌忙看向四周。

火势刚起的时候,他没有察觉,只顾和眼前人扭打,等他察觉时,火苗已经很大了。

丰乐楼客房里四处悬挂樱桃色布幔纱帐,所谓“流苏斗帐香烟起,云木屏风烛影深”,然而此刻纱帐被火光一舔,轰然一阵巨响,只使人心中更加绝望。

与他扭打之人不知什么时候已不见了,他被独自一人留在这里。偏偏窗户打不开,门前火势又大,他出不去,也逃不开。

服用寒食散的热意与激荡早已从身上尽数消失,随之而来的是深深的恐惧。

他都没见过太师呢!

人群最中央,蹲着一个年轻公子,衣裳被火燎得狼狈,抱着头不知在嗫嚅什么。

他是这样想的,但没想到那皮肤黎黑的老汉听完,却是摇了摇头,笑着将他拒绝了。

戚玉台撩开袍角,迈步从妇人尸体上跨过,谁知那一直端坐在角落的,只认真玩着手中树枝的傻儿子像是终于明白过来发生了何事,一下子从屋中跑出来。

戚玉台让护卫围着杨大郎,提出要给他一笔银子。

他看着眼前的聪明人,感到舒心极了,先前对这屋中夫妇、傻儿子的介怀顿时一扫而光,仿佛打了胜仗,又或是证明了自己。

这对老夫妇,一个女儿已经死了,另一个儿子是个傻子,他二人都已年迈,陪不了儿子多久,定然需要一笔银钱。

戚玉台“噗”的笑了一声,漠然走出屋舍。

所有救出来的人都挤在木楼不远的凉棚下,裹着毯子惊悸未消,申奉应才收好唧筒,就听得人群中不知有谁喊了一句“这人是太师府公子!”

他不想要再看见杨家的任何人,这些低贱的穷鬼!

火苗迅速燃了起来。

戚玉台感到无法理解。

杨翁的女儿杨瑶已过世,女婿却没有离开杨家,仍与杨家人住在一处,甚至还将自己名字改成‘杨大郎’。

“你还记得莽明乡茶园,养画眉的杨翁一家么?”

老汉笑说:“公子,有银钱是好,可是阿呆这副模样,富贵太重也接不住,我和老婆子又老不中用,真这么一大笔财,守不住事小,惹灾祸事大啊!”

但那几日他因为刚去了户部,自觉前程一片光明,连带心情也不错,又想着父亲寿辰近在眼前,应当替父亲积些福德,不如亲自走一趟莽明乡以示诚意。

护卫一脚将他踢了回去。

谁知画眉的主人却不卖。

“我真后悔今日跑这一趟,你们这样的低贱的人,根本不值得我用心。”

戚玉台掏了掏耳朵。

穿着火背心的巡铺们从楼里出来,收好竹梯。用剩的水囊摞在一边。

戚玉台瞳孔一缩。

申奉应拨开人群,低头一看。

这根本就是个无法抗拒的诱惑。

姓杨的老头不识好歹,拒绝了他一片好意,这个与杨家非亲非故的男人应该会聪明得多,他甚至多加了一倍银两。

戚玉台脸色一变。

既甩掉了这群累赘,又能拿着丰厚银两逍遥。那些银两足够杨大郎买下一整个茶园、不,足够他在盛京城里买一处新宅,再娶一个年轻新妇,戚玉台想不出来对方不答应的理由。

戚玉台反手握住对方手,恶狠狠一推——

地上人颤了颤,慢慢松开抱头的手,一点一点抬起脸来。

一个傻子,不给他多留点银子,凭什么养活他?就凭在地里刨泥吗?

老汉道:“阿呆——”他叫自己儿子这名字,却叫得并无揶揄讽刺,望着儿子的目光温和慈爱,“阿呆不傻,阿呆只是有些呆罢了。”

申奉应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眼前人兀地惊悸跳起来,一把抓住申奉应袍角,疯疯癫癫地开口:“画眉,你有没有看到画眉?好多好多画眉!”

耳边传来清亮啁啾,一声一声,声声欢悦。

那年父亲寿辰,正值他在户部任职没多久。那时候他还不知这只是个有名无实的虚职,以为父亲总算看见了他的努力,原本僵持的父子关系似乎在那一刻有了和缓的趋向。

至于那只画眉……

老妇哭喊着:“不许走,你这个杀人凶手!救命——来人啊——”

他揉了揉胳膊,看向阁楼顶上的火光。

“我和他娘教了他几十年,到如今,阿呆已经会简单的采茶筛茶,认真起来,我和他娘都比不过哩。”

戚玉台倏然僵住。

戚玉台笑了起来。

寒意从脚底升起,他颤抖着望向眼前。

只有更浓重的血腥气慢慢袭来。

当今朝中就一个太师,太师府公子,那就是戚家公子咯?

太师府派人处理了。

他知道这人是谁了。

那火海里,却突然冒出张苍老人脸。

甚至连腰间那道深深刀疤,也在连用十几罐“玉肌膏”后只留下一点很淡的影子。

戚玉台正要再说话,听见面前老头儿道:“再者,画眉是我闺女阿瑶生前最喜欢的鸟儿,我不能卖了它。”

鸟笼中,一只画眉百啭千声,活泼灵俏,鸟笼前则站着个须发全白的老翁,他做农人打扮,一只手指屈着,正逗玩鸟笼中的画眉。

铜质的鸟笼入手冰凉,被护卫递到他手中时,冷得人一个激灵,

老汉终于意识到对方是想强抢,脸色一变,蓦地冲上来就要夺回。然而他年岁已高,又因常年照顾无用的傻儿子比旁人更耗精力,哪里挣得过戚玉台。被戚玉台一把推得老远,仍不甘心,踉踉跄跄地再次冲来。

哪来的声音?

这里怎么会有画眉!

“噗嗤——”

身后护卫拥上,紧接着一声闷响,四周重归寂静。

父亲令崔岷为他诊治。

像是被吓着了。

与岳丈住在一家的男人本就少见,何况是死了妻子的鳏夫,除非有利可图。然而杨翁一家穷得令人发笑,看不出任何值得留恋之处,只能说明此人无能穷困更胜杨家。

下人把它扔掉,他再见不得画眉。

他向杨翁说明来意。

“我和邻家茶园的主人说好,将来我和他娘去了,留阿呆在茶园里帮忙干活,不需几个钱,管他吃喝,生了病给买药就是。”

护卫上前,拔刀而过,银光闪过,屋中尖叫顿时止息。

倒是屋中老妪反应过来后,尖叫一声:“杀人了,救命啊,杀人了——”

于是戚玉台带了几个护卫,出城去了茶园。

当时莽明乡乡民们都在茶园干活,一片屋舍并无人来,后来纵然也觉出几分不对,仍无一人敢开口置疑。

“爹、娘、娘!”

那是一副极漂亮的画眉图。

“杨翁……”

“阿呆”虽心智似孩童,人却生得高大,杨翁夫妇将他照料得很好,衣着干净,面色也红润。那双澄澈懵懂的眸愤然盯着他,焦急地、怒立地挥动手中树枝。

屋舍走出个头戴葛巾的六旬老汉,瞧见屋舍前站着的几人也是一愣,戚玉台只说自己是路过此地的游人,想讨杯茶水喝。

难道他今日会被烧死在这里?

杨大郎定定看着那些银票。

戚玉台豁然梦醒,已出了一身冷汗。

不过这么大官,应当不会有人敢冒充。

太师府公子?

申奉应耳朵一动,唧筒从手中滑落。

他被护卫狠狠一推。

戚玉台站起身。

他仓皇回头,试图从这狭小房间里再找出一条生路,然而目光所及处,只有更深的绝望。

男人的哭号听起来虚伪又可笑。

一刹间,戚玉台就喜欢上了这只画眉。

申奉应美滋滋地想,要真是太师府公子,今日他救了对方一命,也算卖了个好,不说连升三级,升个一级应当不为过吧!

他一路小跑到凉棚下,轻咳一声,端出一个严肃而不失亲切的笑容,问:“戚公子在哪?”

莽明乡是个小乡,庄户与庄户一户一户离得很远,杨翁家贫更在最荒芜的一块土地,四面都无人烟。他本不在意,奈何这妇人声声凄厉,屋中老汉死寂的瞪大的眼睛令他也生出凉意,戚玉台一脚踢开对方,冲护卫使了个眼色。

他没顾得上唧筒,扭头问道:“在哪?太师府公子在哪?”

那分明是个傻子!

屋中温煦的气氛令他心中忽而生出一丝烦躁,戚玉台忍住不耐,竭力维持温和语气,道:“多点银子不是坏事。”

这样一来,有杨大郎作证帮忙,杨家的事了结起来也会很简单,不至于惊动父亲。他总不想让父亲觉得自己是个麻烦的人。

他站在门口,看着笼中扑腾翅膀的画眉,忽而觉出几分无趣。

买卖的人跑了好几趟,皆是无功而返,若是寻常,戚玉台早已用上雷霆手段,威逼利诱,对付这样的贱民,总是轻而易举。

春雷图之下,竟然还藏着另一幅图!

戚玉台只觉不可思议。

老翁看着他,那双写满了与自己父亲截然不同沧桑劳碌的眼睛望着他,闪烁着智慧的光芒。

不过临死前能当个富裕鬼,这辈子也算划得来了。

那段日子,戚玉台自己也记不太清了,崔岷每日来为他行诊,深夜才归。妹妹以泪洗面,父亲神色郁郁。

横看竖看都是个傻子。

是只很漂亮的画眉,藏在檐下挂着的铜鸟笼里,正声声欢唱,啼声是与别处画眉截然不同的清亮。

老汉原本欣然的笑渐渐变得凝重,望着走向门外的戚玉台:“公子这是想干什么?”

瑶琴、碎酒坛、织毯……这些东西沾上火星,便成了火的养料,就连墙上那副挂画也未曾幸免。

烈火烧天,飞灰遮目。

他有心想与父亲重修于好,于是决定为父亲送上最好的一件生辰礼物。

没想到一个穷乡僻壤的农人,竟也知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

他转过身,示意护卫去取那只悬在房檐下的画眉。

这屋中皆是病弱老残,唯一的壮劳力——杨翁女婿去茶园干活了,杨翁儿子坐在屋中角落的椅子上,看着他们笑得痴傻。

那幅取代了他喜欢的美人垂泪图、看起来不怎么令人舒适的惊蛰春雷画被火燎了一半,绢页卷曲,却似梨园幕布,徐徐升起,露出下头另一番景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