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旧事(1 / 1)

听闻张启明要去红芯,项天歌忽然间坐立不安。

她借口去洗手间,给顾清茶发短信:“你说动张启明了?”

顾清茶没有答复。他们之间的聊天界面,还停留在上一回约见。

项天歌回座位。她有些心不在焉。旁边有人在抽烟,项天歌的视线便落在那一明一暗的烟头上。烟瘾上来了。

项天河注意到她的异常。

“张教授去红芯,你好像,不那么高兴?”

“不高兴?”项天歌一愣,“我为什么不高兴?”

是啊。没有道理不高兴。张启明早就把他一脚踹开。他去哪里,在干什么,被人忽悠又或被人利用——跟她有什么相干呢?

项天歌一气饮尽杯中酒,招手又叫了杯威士忌。

酒还没上来。项天歌不耐烦地看手机。跟曲项约定两小时。这他妈才过去四十分钟。

一时间两人无话。项天河也不开口,嘴角似笑非笑。

“我有些累了。”项天歌说,琢磨着找个什么借口开溜。

“不急。不是又叫了杯酒吗?再喝一杯。”项天河微笑着,他那杯清酒没怎么动,还剩大半。他的手指在酒杯边缘摩挲,“话说,你也认识张启明教授?”

项天歌将视线牵回来。

“张启明是集成电路业界泰斗。如果说谢希德、黄昆是国内半导体理论学科的奠基人,张启明就是最早把技术理论做工业转化的开拓者。做半导体研究,很难不知道他。”项天歌说,忽然就蹙起了眉,“你不也是张启明的学生吗?考上了张启明的博士,一年不到马上退学?”

项天河微怔,接着将清酒端起,缓送至唇边,“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可是,为什么呢?”项天歌说。她本来没打算跟项天河好好约会,但到这一刻,她忽然起了窥探的欲望。

“在他正式下海创业,把自己搞得身败名裂之前,张启明学术名声享誉海内外,说他是国内半导体第一人,也不为过。五道口工程大学,是中国最顶尖的工科学府,集成电路学科排名全国第一。能考进五工大的微电子系,是多少学子梦寐以求的事情。张启明招博士生,一年也就招一两个人,有时没遇到满意的,便一个也不招。而一旦招进门内,便毫无保留,竭力栽培。跟学生一起发论文,就把一作让给学生。跟学生一起领奖、开会,发言机会也都让给学生。张启明门下,从来没听说学生中途退学的事。可是,当年你以全系第一的成绩,考进张启明的师门,一年不到你就退学——到底是,为什么呢?”

酒吧侍应在这时送来威士忌。他从项天河身边经过,不知怎的,便听“咣当”一声,项天河的酒杯摔落在地,碎成了几片,酒水四溅。

“啊,真不好意思!”项天河说着,俯身去拾地上的碎片。

接着便听他又“哎”了一声。等他再把手提上来时,只见他右手的拇指和中指都流着血。

“哎,手割破了。”他将流血的手送到项天歌跟前,“项项,你帮我收拾一下呗。”

项天歌脸色一变。下意识地朝后一缩,避开了那只沾血的手,接着别开了脸。

“啧,你真狠心。”他说,收回了手,小心擦掉伤处的碎玻璃。

项天歌脸色发白,“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项天河笑出声来,“好的。我小心着点。”他拖过餐巾将手指包裹起来,又问侍应要碘酒和创可贴。

那侍应的脸色也不好看,一叠声地道歉。放下威士忌后,又赶紧去取碘酒和创可贴。很快就送过来,又一串道歉。

项天河摆摆手。他拿了棉签清创,慢条斯理问道:“刚才说到哪了?我忘了。”

项天歌根本不想看他,但问题还是想问的,“问你,你抢了项天歌的直博名额,为什么读了一年都不读了?”

“哦,这个么……”项天河无声地笑起来,“那也没什么特别的原因。想读就读,不想读就不读了呗。”

这个答案显然无法令人满意。

加上他那满不在乎的语气,彻底激怒了项天歌。

“‘想读就读,不想读就不读’?”项天歌压抑着怒火,重复那句话,“五工大是多好的学校,多少人挤破脑袋也进不去。张启明招直博,两年也招不了一个。全中国学半导体的,多少人头悬梁锥刺骨想考他的博士。这样珍贵的机会,对你来说只是一场游戏?你轻而易举地抢走别人的名额,然后随手丢开?项天河,你很得意?”

项天河忽然低下身来。他轻轻一推眼镜,目光穿透镜片,如此清晰地审视她。再然后,项天河伸出两个手指,突然勾出了她的下巴。

“你这是在为项天歌,打抱不平?”

项天歌一巴掌拍掉那只手。

“我这是为所有学半导体的人打抱不平!”项天歌义正严辞,“五工大微电子系在每个省招生名额就这么多。你有没有想过,你占一个名额,就有一个本来想学半导体的孩子,被你这么挤下去?你这是在浪费中国最顶级的教育资源!”

“你要是为这打抱不平,那真是大可不必。五工大微电子系,一年招两百个学生,有几个毕业还在干半导体?”他低头,将创可贴按在中指的伤口上,轻轻抚平,嘴角轻轻勾起,“更何况……你那个老板,本科四年,硕士三年博士五年,一共十二年——他占用十二年最顶级的教学资源,到头来还不是炒股。半导体随便一个实验,就要花几十万甚至上百万。随便一台设备,就要几亿几十亿。如果占个直博名额,就是浪费资源;那么一个坑占十二年,最后改了行却还一事无成——你来说说,这算什么呢?暴殄天物,浪费国家资源吗?”

项天歌如遭雷轰。

项天河又将创可贴按在拇指伤口上,声音轻清道:“你问我为什么读了一年不读了。我本来对工科也没有多大的热爱——你看,我穷怕了,知道穷人不配有尊严。我从小到大,唯一关心的事就是挣钱。我本来是想报五工大经济学院的,只是填志愿的时候,看到项天歌填了工学院微电子系,我就故意换了志愿。”

他们聊到这儿,忽然飘过来一个氢气球。一个小孩追着气球跑了过来。眼看氢气球就要飘出露台,项天河轻轻一揪,揪住了。

他对着氢气球,忽然出了神。

小孩追过来,大声说:“快还我气球!”

紧接着有个女人跟过来,连忙道歉说:“先生,不好意思……”

“没关系。”项天河说,把氢气球还给小孩。

两处伤口都掩上了。项天河顺手牵过项天歌跟前,那杯她碰也没碰的威士忌,递到唇边喝了一口。

接着慢悠悠地说:“初二那次化学竞赛,我就比他低两分。他一等奖,我只有二等奖。那道选择题,我到现在还记得。‘以下哪一项被称为‘太阳元素’,并被广泛用作填充气体?A.氢气。B.氦气。’我选了A,答案却是B。就因为这道题,他进了理科实验班,我没进。他讥笑我整整三年。

“这样的事情,从小到大,实在太多。他一向觉得自己很聪明,觉得没人比得过他。高中以前,我的确没他厉害。但是后来,他跟人打架进了少管所。少管所出来,我们一起参加高考。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输给他。高考,我全省排名第五,他两百名往后。我就是想膈应他。他不是填了微电子系吗?我也跟着填。大学四年,一直都是我第一,他第二。我报了直博,他当然就没办法,只能考研。”

他说到这儿,杯子里的酒已经喝得差不多了,只剩冰块卡在杯底。

“那你可能就要问,为什么我总是要跟他抢。抢他的第一,抢他的名额,抢他的风头。”项天歌摇晃着杯中的冰块,脸上的笑容渐渐明显,“为什么?当然是因为……有趣啊!看着他想要却得不到的模样,看着他春风得意,然后一朝马失前蹄、恼羞成怒的模样。哈哈哈,是不是很有趣?

“但是,话又说回来,项项,你不觉得我其实是在帮他吗?他读这个微电子,一读就是12年,占用了最顶级的科研资源,他又做出了什么呢?除了那几篇装点履历、实则毫无用处的论文,除了张启明让给他的几篇一作,他又留下了什么呢?我改行金融的时候被他鄙视,可是到头来,他不也一样来了公募吗?要不是有我在前开路,他又怎么能这么快东山再起,重新找到人生方向?你说,你这个老板,是不是应该感谢我啊?”

项天歌呆若木鸡。

喉间涌上一股热流。一刹那间,视线全然地模糊了。

黄浦江上的风,从来没有像这一刻的刺骨。那风扑打着她的面颊,吹拂起她的长发。她却没有眨一眨眼睛。

项天歌以前以为,项天河离家而去,是因为这个家曾经不够温暖。

但现在她知道,他从来没把这个家,当作家。

如果说曾经,项天歌的心中怀有对这个弟弟的一点点,连他自己也不承认的愧疚,那么,到此刻,这愧疚已然一扫而空。

项天歌从椅子上缓缓站起身。她的眼睛是湿的,但脸上却忽然笑了。

“是,是要感谢你,”她说,“感谢你让我看清,你就是个人、渣。”

她说完那句话,便拿起外套,便朝酒吧外面走去。

项天河坐在座位上,笑容凝固在脸上,如冰凉的霜花。有一缕乌发拂过他面颊。项天歌从他身边掠过,没有停留,飞快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