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玉津门,有紫衣内侍迎上来,屈膝请了安,道:“县主万福。”
菀白见他服饰不同其他,眉宇间颇有几分威严,遂客气道问:“大监有何事?”
内侍道:“刘大人去了福宁殿面圣,让奴在此候您,请县主随奴去憩阁稍候。”
菀白心思淳厚,没有多问就随着内侍去了。
又顺着夹道走了许久,行至一宫街旁侧,举目四望,只见寒石秃凹、枯枝横斜中立着几间殿宇。内侍只站在廊下,并不进去,道:“到了,请县主在此稍候。”
菀白问:“刘大人何时过来?”
内侍道:“君臣议事并无定时,有时讲两三个时辰,有时几句话就完了。”稍顿又道:“奴才不扰县主歇息,先行告退。”
菀白忙浅笑道:“大监尽管忙去。”
菀白脚上虽疼,亦不敢乱走,只在廊下扶着宫柱愣愣发呆。冷风愈刮愈烈,四周枯枝摇曳,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响。不过多时,乌云压城,漆黑如入夜,噼里啪啦下起雨来。
侍婢瑟瑟发抖道:“夫人,外头太冷,屋里好歹暖和些。”
两人遂进了屋,菀白从未独自在外呆过,此时身在陌生之处,竟有几分紧张,也不坐,只来回踱步。
忽听侍婢呼道:“什么人?”
菀白回头去看,只见一个雪青纱裙娘子快步从阶下走来,见殿中有人,也不称呼,只恭谨福了福身,道:“奴婢仁明殿掌籍宫女,进殿中避一避雨。”
菀白对宫中之人总存着几分敬畏,遂道:“娘子自便。”
宫女将装书的竹盒放于案上,却并不坐,只静静立在一侧望着门外雨雾缭绕。菀白见那宫女神情娴静,举止得体,不由暗暗惊叹宫中婢女之教养,细细打量起来。
那宫人在纱裙外头罩了件墨青的比甲,头上挽着宫髻,只斜斜簪着一支银钗,垂下几缕流苏,漾在耳垂处。她腰间系着月青色绣花腰封,上面挂着几样荷包。
菀白细眼一瞧,不觉轻呼出声,道:“那个荷包……”
子非这才抬头望过来,道:“夫人有何吩咐?”
菀白道:“你那个荷包,我官人也有一个。”
子非道:“这是奴婢自己随意绣的玩意儿,想来也只是相似而已。”
菀白好奇心起,道:“你能递给我瞧瞧么?”
子非倒是无所谓,伸手取下递与菀白,道:“绣技粗劣,夫人莫笑。”
素柔修长的手指抚在荷包上面,犹如葱白,连子非瞧着也想握一握,不觉道:“夫人的手长得可真好看。”
菀白笑笑,道:“也是时时保养着,连冷水都不曾碰过。”
子非甚是钦羡,道:“定是夫人嫁得好,能得郎君如此疼爱。”
菀白忽而指着荷包上的纹案,问:“这是什么?”
子非瞧了瞧,脸上扬起明媚的笑意,让人不觉心都舒畅起来,她道:“是桂花糖蒸栗粉糕。”
菀白闻之,也是轻轻一笑,道:“原是这个,可真叫人难猜。”
子非带着沉沉心事,勉强笑道:“都是闹着玩才绣的。”
菀白道:“我家官人也极爱吃这个,跟小娘子似的。”说起刘从广,菀白脸上露出甜蜜羞涩的笑意,眉梢眼角处都似飞起来了。
子非收好荷包,瞧着屋外的雨渐渐小了,又想起旁殿中应有雨具,遂往里去寻东西。菀白见天色愈晚,心中不免着急,行至廊下去翘首以盼,远远瞧见雨中有人撑伞迎来,心中一喜,遂唤了声:“二郎。”又撇脸朝屋里道:“娘子,官人来接我了,咱们有缘再见。”
子非“暧”的应了一声,手中拿着纸伞正要从里屋出去相送,忽听门外有个极冷峻的声音道:“怎么只站在廊下,风这样大,若是扑伤了,可又要吃几月的苦药。”这一句入耳,只觉脑中一轰,连绵的雨声均已听不见了,唯有自己的心跳,噗通噗通响个不停,像是全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涌至脑中,如窒息一般,连往前跨步的力气都没有了。
整个人都像是傻了一般,立在那里半天都不能回神,她怕失望,怕是自己的错觉,怕万一不是他……
仿佛过了一生那么久,她才缓缓的走至外殿。
一身朱衣映入眼帘,戴着貂蝉冠,身挂锦绶、玉佩、玉钏,下着白绫袜黑皮履。他撑着伞站在廊下面对着雨幕,右手揽在刚刚说话的夫人身上,连着纸伞也微微向右倾斜。
子非心中那股子气陡然呼了出来,心底深处若有若无的钝痛缓缓涌上心腔,似有万箭射入,千疮百孔,连细微的呼吸亦能扯痛全身。
她仿佛看见他从身后拿出一包糕点来,讨好的笑着,问:“你猜猜,这是什么?”亦记得他去暴室接她,嘶哑着声音轻唤她:“子非。”也记得他蹲在她面前,道:“饿坏了吧,要不我来背你?”
那一日,窗外蝉声如织,热浪如滚。他轻轻帮她拭去眼泪,道:“我不需要你会琴棋书画,这些我会做就够了。我也无需你善用女红针线,因为我要娶的并不是绣娘。你胖我也不嫌弃,大不了我再多吃点,和你一起做胖子。至于你娘是不是正室,对我来说,你是你,她是她,你是我的正室就够了。”
她站在仁明殿顶楼上望着他消失于汴京城中的时候,还傻傻的以为,不过三日,他就会向太后要了她去,从此两人厮守一处,再不分离。
她以为自己早已将那些温情渐渐忘记,却不料,不过是个背影,封尘的记忆便像撕开的伤疤一样,依然疼痛,犹如昨日发生之事。
他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个动作,他说话时舒展的眉眼,走路时裙摆的幅度,一点一滴,就像晨起时乍然惊醒的梦境,原来竟是那样清晰,铭记于心。
隐隐有声音传来,女子道:“我刚刚和仁明殿的宫女说话,怪有趣的。”
刘从广听见“仁明殿”三字,本能的回过头去,屋里阴暗一片,有个穿青纱的宫人痴痴立在殿中,侧着身,头低低的垂下去,完全看不清神色。不知为何,他觉得那宫人很悲伤,似有什么牵引着他,让他想要走进去,跟她说句什么。
他的心,忽然柔软得像墙头那一抹青梅。
菀白见从广发愣,忽而有些不安,她轻轻推了推他,道:“我饿得慌了,想快点回家去。”从广回过神,朝她笑了笑,将她揽在怀中,撑着伞往雨幕中去。出了东华门,早有马车小厮在外候着,从广本是骑马来的,此时下了雨,只好与菀白一同挤在马车之上。
两人虽成婚已有一年有余,可从广待她向来客气,甚至从未同坐一辆马车,处在一起的时候也是寥寥无几。菀白本想着入宫请安是极为劳苦之事,却不想竟能与二郎整整呆上一日,心里就密密麻麻的溢出欢喜。
她见从广端正的坐在自己身侧,面无颜色,也不言语,鼓了鼓勇气,方道:“二郎。”从广依旧只望着帘幕,也不知道那上面有什么值得他看那么久,听见菀白叫他,也只是“嗯”了一声。
她又笑道:“我刚刚在宫里瞧见和你身上戴的一模一样的荷包。”
从广这才回过头来,他身上戴的荷包只有一个,还是当日在通鉴馆时,子非送他的回礼。菀白终于引得他注意,又甜笑道:“我知道你那荷包上绣的是什么了。”她低头看着从广腰中挂着的荷包,上面绣着几团白色的东西,又圆又方,静静的躺在朱红的锦袍上,只听他问:“是什么?”
菀白还在笑,脸上泛着异样的潮红,就算成婚这么久了,她在他的目光下,依然会羞涩,她道:“是桂花糖蒸栗份糕,是官人爱吃的桂花糖蒸栗份糕。”
从广胸口剧烈起伏着,他紧紧握住那荷包,脑中浮现出千万个念头。
他极力镇定道:“你怎会知道?”
菀白见从广眉头紧皱,莫名惶恐起来,许久才道:“是刚刚在憩阁时,躲雨的仁明殿宫女告诉我的。我见她身上戴了个一模一样的,就随口问了问她。”停顿片刻,她又故意轻笑一声,想逗从广开心,道:“那宫女说荷包是她自己随意绣的玩意儿,我当着面没说,其实心里一点也不信。若是荷包是她绣的,怎么二郎这里也会有呢?想来是糊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