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奴依然喜笑颜开道:“无论是何阶位,也总算飞上了枝头。有官家宠爱,还怕没得荣华富贵?只盼着,兰才人莫要忘了粹和馆这些姐妹们才是。”说完连声道喜,莫兰脸上虽笑着,心中却隐隐有些害怕,可若是要问这害怕从何而来,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鸾鸣殿原是先帝章穆皇后受封前居住的寝殿,章穆皇后受到册封搬至慈元殿后,鸾鸣殿就一直空闲着,再没有赐居其他妃嫔。
莫兰只是才人品阶,官家虽下了旨,但尚宫局却不敢让她独占主殿,只遵着祖制规矩,拾掇出旁侧小院落来。
院中伺候的宫人皆立在垂花门处静候,见莫兰轿停,忙躬身请安。有穿着银白缎子比甲的宫女往前跨几步,掀起帘子扶莫兰下轿,往院里迎去。虽是小院落,但亦是几重天井,数重院落,曲檐回廊,构造宽敞精致。
此时正值隆冬,不似春日姹紫嫣红,但院中亦摆了数百盆的各色腊梅,堆粉含俏,暗香清幽,映着白雪晴阳,另是一番盛景。
清秋为院中掌宫女,先扶着莫兰往西暖阁中换了才人装束,又恭请她入花厅接受众人跪拜,待仪式完了,才上前道:“奴婢名唤清秋,是如意院的掌事宫女,叩请娘娘金安。”
莫兰对宫中规制了然于心,受了礼才微笑道:“快至巳时,该去慈元殿给皇后请安,你好好预备着。”
清秋亦是七窍玲珑心,还摸不准莫兰性子,行事处不敢放肆。她小心翼翼道:“奴婢想着才人一早受封,应该还未来得及食早膳,就吩咐宫人备了些冰糖燕窝羹。”说着已有宫人端了朱漆食盒呈进厅中,清秋接过清莲瓷碗,躬身高举至顶呈予莫兰。
莫兰见她预备妥当,心思缜密,不觉另眼相看。遂接过碗吃了羹,扶着她的手边往外走,边嘱咐道:“以后院中诸事皆要倚靠于你,还需多多劳心。”
清秋忙福身道:“谢兰才人抬爱。”
莫兰握了握她的手,温言道:“你也不必如此拘谨,随意一些无妨。”
正说着话,不觉已行至宫街,远远就瞧见赵祯被宫人簇拥着迎面而来。莫兰要行宫妃礼,却被赵祯牵住手道:“本想着去粹和馆接你,但今日要上早朝,也不敢耽误。朕心里惦记你,可那吕老头偏又实在话多,唧唧歪歪说了大半时辰,朕都恨不得将他轰走。刚刚一下朝,眼看着要过巳时了,想你必然要去慈元殿请安,就急忙赶了过来。”顿了顿,又道:“好在撞上了。”
两人牵手走在前头,仪仗侍从皆随在百步之外。冬日暖阳倾洒而下,莫兰穿着月白竹叶缎面对襟长裙,外罩着胭脂红点赤金线缎子小袄,挽着飞天髻,缀有点翠金步摇,装扮颇为华丽浓抹。赵祯虽着常袍,亦是朱红颜色,两人衣衫相称,又映着飞檐深处白雪皑皑,真如一对壁上佳人。
他从未见过她如此装扮,只觉新鲜,笑道:“倒有点妃嫔的架势。”不等莫兰开口,又说:“能这样牵着你的手在宫街上走,也无需顾忌旁人眼光,真如做梦一般。”
莫兰笑:“以后梦做多了,你可就烦了。”她不过是随口说了句玩笑话,他心中竟是一凛,道:“你放心罢,朕一辈子都不会嫌烦。”
不知不觉就到了慈元殿外,远远便可闻见里面有莺声燕语传来,宫中才人品阶以上妃嫔晨起都接了圣旨,早早儿就赶了过来,皆说着闲话等候新人前来请安。
赵祯要牵她进去,莫兰却忽然停住,止步不前。
赵祯转头看她,柔声问:“怎么啦?”
莫兰紧握着赵祯的手,掌心湿漉漉的溢出细细汗珠,低首默语,许久才轻声道:“我有些害怕。”
赵祯见她眉头微蹙,犹带惶恐之色,心中怜惜,揽了揽她的肩,道:“你别怕,朕跟你一起进去,料她们也不敢为难你。”
莫兰抬头看着他,见他剑眉黑瞳,带了淡淡笑意,正情深款款的凝望着自己,心底一暖,低声道:“我并不是怕这些,只是心里寒碜得慌。”
赵祯笑了一声,牵着她往里走,轻描淡写道:“不管发生什么,你都不必惧怕。”顿了顿,又回头对她郑重道:“天大的事,都有朕替你担着。”
早已有宫人出来相迎,说话间已行至殿中。众人皆起身恭请圣安,莫兰也向各位嫔妃行礼。莫兰座位设在最末,于帝后主位隔得最远,赵祯似并不注意她,只含笑与众妃嫔寒暄。
静姝为后宫之主,行事自有规法,亲自问了莫兰喜欢的吃食、茶品,吩咐宫人按着喜好呈上,又问:“寝殿住着可还习惯?”
莫兰忙起身回道:“臣妾住得很好,谢皇后关心。”静姝笑着摆手道:“无需拘礼,坐着说话就行。”
莫兰又福了福身,才坐回位上。
因知道官家要来,众妃嫔都精心装扮了一番,唯弄月却如平时无二,穿着素锦银绣暗花棉袍,罩着浅翠色绣花小袄,脑后挽着扁方,簪着缠丝镶珠蝴蝶钗盈盈飞于发髻上,极为灵秀素雅。她含笑端坐于位中,不似她人聒噪凑在官家跟前,倒愈显娴静脱俗,别有风味。
果然惹得赵祯多瞧了她几眼,“弄月,昨日朕赐你的暖锅,味道可合心意?”
弄月忙扬起淡淡笑意,道:“味道甚好,谢官家惦记。”听见如此说,众妃嫔心中皆不自然,又无人敢议论,皆是讪讪。
弄月面色虽不表露,心中却得意不已。
杨德妃道:“想臣妾在家时,也常常与家人围着暖锅用膳,又暖和又痛快。”董修仪附和道:“可不是,我几个兄弟都爱吃。”
说起家中趣事,犹是扯开了话团,连静姝也扶了扶头上白玉凤纹钗,笑道:“我母家倒不兴吃暖锅,只一下雪,父亲就会猎些野味回来烤肉。”
其他妃嫔听见皇后搭腔,官家又听得兴致斐然,不觉都纷纷插嘴言谈,正是热闹间,忽听内侍跪在帘外,唤:“启禀官家,尚采女求见。”
赵祯脸上一滞,妃嫔们皆闭嘴不语,殿中顿时安静下来。许久,还是与临冬交好的李美人道:“寒风刺骨,尚采女身子又不好,官家不如请她进来叙话。”
赵祯望了望莫兰,只见她端坐于末尾,面无颜色,仿若未闻。
帘外传来深深哀戚,道:“官家,臣妾知错了,请您恕罪。若是您还是不肯见臣妾,臣妾就在殿前跪到您见为止。”
赵祯并不答话,却又听临冬继续道:“浅桦之死,臣妾已经寻到线索了,请官家听臣妾细细禀明。”
静姝瞥着赵祯脸色,白花花的日光透过窗纸,射在他的侧脸上,竟看不大清晰,也不知似喜似忧,她朝外扬声道:“小小采女,竟敢在慈元殿前喧哗。识相的就赶紧退下,别惊扰了圣驾。”说着朝若离使了眼色,若离知趣,从侧门绕出正殿,叫了内侍要将临冬拖走。
临冬哭得凄凉,大声嚣张道:“官家还没说让我走,你们竟敢抓我,小心你们的脑袋。”又道:“官家,官家,臣妾是被人故意陷害的,请官家明察。官家,官家……”
殿中寂静无声,众人不知官家态度,连李美人也不敢再求情。莫兰款款起身,站于殿中,恭谨道:“官家,既然尚采女说她是被人陷害,不如让她进来说一说。若是有理,即可查明真相,若是无理,再做处置也不迟。”
赵祯听见莫兰如此说,心中也吁了口气,遂道:“让她进来吧。”
静姝觉得自己在众妃嫔面前失了面子,心中忿忿不平,面上却和气道:“尚采女向来心眼极多,心思又重,言语不足以为信。今日是张才人的大喜日子,别被她扰了气氛。”
赵祯却只问:“莫兰,你觉得如何?”
莫兰脸上露出忧色,低声道:“臣妾只想知道是谁害死了浅桦,到底是有何目地。”
赵祯点点头,道:“传她进来。”
静姝还要说话,却被赵祯止住,道:“事情总要有个结果,你又没有查出来,尚采女既然有线索,就让她说一说也无妨。”
话语间竟有三分责怪静姝办事不力的意思,静姝不敢再说。
临冬进殿,先往地上跪了,才抬起头来,只见双眼肿似红桃,鬓发凌乱,发钗摇摇欲坠,甚是凄惨。赵祯见了,心中一软,道:“赐坐。”
临冬欣喜,知道赵祯还未完全将自己遗弃,忙就着椅子坐了,才悲凉一笑,道:“谢官家恩典。”
赵祯面上冷峻,语气却柔了几分,道:“你有话且速速说来。”
临冬也不拐弯抹角,定了定神色,扬手指着静姝,开口便道:“害死浅桦之人正是皇后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