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劲松打断他的话:“他们这是饥不择食——他们的前锋都伤了。”
“都伤了又怎么样?宏盛那么多球员,未必还挑不出一个队员来临时客串一回前锋?他们几个前锋又不都是一伤就得养上半年,只要把这两三场难关渡过去就能解决前锋线上的问题。可他们这个时候还跳出来和别家俱乐部抢人,而且还是抢一个他们使不上的人,就很值得玩味了。话说回来,四川宏盛从来都不是一支硬朗的球队,前任主教练也好,现在的荷兰人也好,都没解决这个问题,他们找上你未必就不是打的这个盘算……”
高劲松低了头没说话。张迟说的话都在理,他没办法反驳。四川宏盛囤积了五名前锋,即便都有伤也能先从二队调人先顶两场,确实是没必要在自己的转会上横插一脚。“四川宏盛从来都不是一支硬朗的球队”,这话更是说中了要害。宏盛在甲a里被人称为豪门就是因为他们连续三个赛季都有问鼎的机会,可球队总要在最关键的比赛中掉链子,输掉比赛之后又只会用客观理由来搪塞,在自怨自艾和相互指责中一再丢掉追赶的时机,最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庆祝夺冠,然后发誓明年一定会更上一层楼;尤其是去年的联赛,四川宏盛一路高歌猛进,积分一路领先,可联赛进行到倒数第五轮,他们却莫名其妙地输给无欲无求的湖南正湘,紧接着又在足协杯半决赛上输给广州五华,此后便一蹶不振,四轮联赛二负二平,不仅把即将到手的冠军拱手让出,最后连个联赛亚军也没能保住……
“你的速度不够快是个问题,能踢多个位置也是你的优势,但是我敢打包票,四川宏盛看上你的绝对不是这些——”
高劲松疑惑地抬头望着自己的朋友。
“你踢球比别人狠!而且,”说到这里张迟停顿了一下,思索半天才说道,“你踢球很狡猾——从去年咱们和青岛双喜那场比赛我就看出来了,你是设计好圈套让双喜十号钻。”
想到那场比赛,再想到那个因为恶意犯规而被罚下场的对手,两人一起愉快地笑起来,话题也自然而然地转到了去年的乙级联赛上。糟糕的开局,梦幻一般的小组赛出线,和乙级联赛各路豪杰连番恶斗成绩斐然,与甲b联赛近在咫尺却倒在成都人见不得光的场外手段上……去年的乙级联赛给两个人都留下了许许多多的深刻回忆。这其中有快乐的,也有痛苦的,有阴暗的,也有光明的,它们都是人生的一部分,也是他们友谊的一部分,他们甚至回忆起两人之间曾经有过的冲突,并且重新争论了一番对错,结果还是谁也无法说服谁。
他们也谈到了当时在一起踢球的人,谈到了发生在他们中的一些有趣的事情。两个人时常被回忆起来的画面逗得哈哈大笑。
“……马成不会跳舞,抱着个大姑娘,紧张得身子都要变成一截木头了,直胳膊硬腿得活象个僵尸,就这样啊,”张迟靠在椅子里模仿着马成当时的模样,伸直了左臂,右手攥双筷子半搂在胸前,微微仰起脸,翻着眼皮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说,“一首曲子跳下来满头满脸都是汗,事后还拼命朝自己脸上贴金,吹嘘自己舞姿标准。”说着他还比划着马成跳舞时的姿势僵硬着身体在椅子里左右晃了晃。
他活灵活现的模仿让高劲松笑得前仰后合,几乎没出溜到椅子下面。
在他的印象中,马成就是那么一付模样,即使被人当场揭穿老底,他都可以象个没事人一样继续吹嘘自己的本事。这也是在新时代俱乐部里,为什么马成担着队长的职务却从来没有队员把他当作队长来对待的原因。他这个人有事时总让别人冲在前面打头阵,自己在后面摇旗呐喊,这时他跳得比谁都高,嗓门比谁都大,可风向稍微不对他就偃旗息鼓,还最喜欢在事后夸大自己的能耐和作用;这种人当然不可能赢得别人的尊重和服从。不过,高劲松还是很感激马成。在成都那段时间,马成就邀约他一起去郑州亚细亚,乙级联赛结束后还在电话里劝过他好几回,直到自己签约加盟武汉雅枫才算彻底死了心。直到现在,俩人还有联系,偶尔也会在电话里聊上几句。于是他笑着问道:“马哥在郑州的情形怎么样?”
张迟绷着嘴唇没说话,半晌才幽幽地说道:“一言难尽。”
高劲松疑惑地盯着自己的朋友,问:“怎么了?”
张迟一口气喝光玻璃杯里剩下的啤酒,才说道:“他已经不是亚细亚的主力了。”他把杯子再倒满啤酒,端着酒杯和高劲松虚碰了碰,说,“早就不是了。”说着一仰头,又喝得杯子见底,吁着气说道,“昨天晚上我和他在一起吃的饭。他在郑州也不容易。踢不上球,挣不到钱,如今连替补位置也坐不上……”
这怎么可能!高劲松不相信马成会连个替补都踢不上。四月份马成随球队来武汉踢比赛时,高劲松还请他出来吃过饭,那时马成不还一付意气风发的模样吗,怎么转眼就落到如此糟糕的地步?
“他……”张迟欲言又止,把高劲松刚刚给他斟满的啤酒全倒进嘴里,才长吁口气说道,“老马太……唉,他太……”
甲b联赛第七轮,郑州亚细亚在主场迎战重庆绿枫,亚细亚上半时就领先对手两个球,按理说这种比赛一般都是领先一方笑到最后,可下半时风云突变,上半场萎靡不振的重庆绿枫竟然上演惊天大逆转,不仅连扳两球追平比分,还在比赛最后一分钟里连进两球,狠狠地羞辱了郑州亚细亚。比赛结束后,亚细亚主教练在更衣室里拍了桌子骂了娘,马成看不下去,不合替队友辩解了几句……
“其实那场比赛失利和他没太多关系,他通共就踢了三十来分钟便因为腰上的老伤换下场去休息,是因为那主教练骂得实在太难听,他才忍不住从旁劝几句,谁知道那主教练从此就记下了仇,借口他要养伤就把他踢出主力阵容。”
高劲松唆着嘴唇没说话。他的遭际和马成很有几分相似。可马成至少还知晓不受重用的原因,自己却至今也不知道被主教练冷落的缘由。哎,他可从来没在任何场合说过程德兴的坏话,更没在公开场合顶撞过他……
他在心里想着自己的事情,嘴里却说道:“这事发生有一阵子了,怎么没在电话里听他说起过?”
张迟苦笑着说道:“老马这人好面子,之前又把自己在郑州的日子吹得天花乱坠,他怎么肯把这样的遭际告诉人?他就怕别人看他的笑话。我这回要是没去郑州,也得被他蒙在鼓里。”
原来是这么回事。高劲松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唉!死要面子活受罪的马成啊!
他又问:“老马的朋友不是在亚细亚吗?没帮他说几句好话?”
“就是他朋友帮忙,老马才没被俱乐部扫地出门。不过看样子他在郑州也呆不下去了,虽然嘴上没说,心里也在动转会的心思。”
怎么又是转会?高劲松忍不住皱起了眉头。他就在为自己下半个赛季的出路经受煎熬,张迟这一趟出门肯定也不会是专门来武汉找他吃喝玩耍,如今马成也面临着转会……他实在是不明白,为什么从新时代球队出来的人就没一个顺顺利利的下场?还有留在省城的关铭山和陈明灿,他们俩的情形也不乐观一一因为球队成绩不理想,他们和主教练的矛盾几乎到了无法调解的地步,关铭山提到这事就会在电话里指着主教练的名字骂娘……
张迟递了一颗烟给他,就手又给他点上火,然后自己再点上,张张嘴想说点什么,可末了却什么都没说,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高劲松默默地抽着烟,情绪里充满了忧伤和痛苦,这忧伤和痛苦不仅是为了他自己,也为了他的朋友和熟悉的人。
好在张迟的转会有了结果一一不然他也不会有闲情逸致郑州武汉地乱逛悠,总算是有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可张迟接下来的话让他大吃一惊。
张迟还不如他。他至少有几家俱乐部在争抢,张迟却连个愿意接收的地方都没有……
两个星期前张迟就离开了上海。上海那家甲b俱乐部明确地告诉他,下半个赛季球队里没有他的位置,他得自己寻出路。他先去了青岛,找到在青岛双喜当助理教练的戴振国,看能不能在青岛寻个落脚地。可戴振国在双喜负责三线队的选材和训练,成年队的人事安排根本就说不上话插不上手。戴振国还告诉他,双喜眼下不缺前锋,要是张迟是个中场,他或许还能想点办法。无奈之下他就回了北京,希望能在那里碰碰运气,可北京天津转了一圈,甚至都没能寻找到烧香拜佛的庙门。然后他把自己的希望寄托在郑州,就因为马成也在郑州,而且马成一贯在电话里朝他吹嘘自己在郑州亚细亚俱乐部里如何的风光。可到了郑州才知道,事情和他想象的有很大的出入……
听完张迟的述说,高劲松沉吟了一会儿,说:“武汉四方,你和他们联系过没有?”这是本地的一支甲b俱乐部,主场设在沙市,不过基地还是在武汉。因为魏鸿林的关系,他和这家俱乐部里几个主力打过多次交道,和其中两个还很谈得来,要是张迟愿意,他可以替他引荐一下。
张迟停下了筷子,认真地想了想。武汉四方的光景他大约了解一些,兵不算多将不算广,成绩也不上不下,既没有冲a的愿望也没有降级的危险,这种俱乐部在夏季转会市场上基本上没有招兵买马的计划,他要想进去就只能靠花钱走门路,而且是花大钱走过硬的门路。门路他倒是不担心,只要舍得钱就能找到路,可关键是他没钱!这倒不是说他张迟连个请客吃饭的钱也没有,而是他掏不起买路的钱一一那得花很大的一笔钱……
当然他可以先在高劲松那里借钱。他相信,只要他开口,高劲松就肯定不会推搪拒绝。
可这依然是很大一笔钱。而且即便是花了钱,也不能保证最终就一定能有个令人满意的结果,那么钱就是白花了……
高劲松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马上表示,无论张迟遇到什么困难,他都会尽自己的最大努力帮助他。
朋友的友情和关怀让张迟深受感动。他感到眼窝有些发热,喉咙里象堵着什么东西……
但是他依旧拒绝了高劲松的提议。
“我以前跟过的一个教练如今在珠海南方俱乐部,”张迟说道,“他们今年的成绩很好,现在还是甲b的第三名,很有希望冲击甲a,他和我联系过好几次,希望我能过去……”珠海南方的好局面是真实的,那位教练也确有其人,可他从来就没主动和张迟联系过。“我刚才在火车站已经买好了飞机票,傍晚的飞机去广州……”他甚至从钱夹里翻出了机票来向高劲松证明,他说的一切都是真事。
原来是这样啊!这无疑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高劲松努力地让自己的表情配合自己的言语。他当然知道张迟说的全是谎话;要是真有这事,他怎么会青岛郑州地来回折腾自己?但是他又不能拆穿张迟,那样会让朋友更加难堪。他前言不搭后语地恭喜张迟,说到后来他不得不提议为这事再干一杯。于是俩人又举起玻璃杯碰了碰,把杯子里的啤酒一饮而尽。他把满腔的辛酸苦涩合着微微泛苦的啤酒一起喝进了嘴里,又把它们吞咽进肚子里。这是怎样的一种滋味啊……
两个人都没有言语,各自陷入一种长久的深思之中。饭店里依然充满了各种喧嚣的声响,时常有客人大声地招呼服务员,让他们添酒加菜;一桌客人刚走,服务员都没来得及收拾好杯盘狼籍的餐桌,就有另外一桌人迫不及待地在桌边坐下;隔壁桌的几个客人已经喝得满脸通红俩眼呆滞,可依旧执着酒杯高声邀酒。可所有的声音都没能打破他们这个角落里的沉静。他们安静地抽着烟,安静地喝着酒,安静地想着各自的心事。
送张迟去机场的路上,高劲松突然想到一个事情,他问道:“你和陈明灿关铭山他们联系过没有?”
张迟摇头说没有。他苦笑着解释,“你知道,去年球队解散之后孙总一直让我留在队上,陈明灿更是一天一个电话劝我,末了我还是去了上海。为这事,海埂春训时他根本就不理我,后来连我的电话都不接。你不是不知道他那个人,恼恨上一个人,他会记一辈子。再说我现在也没脸面去求孙总……”
高劲松知道这事。乙级联赛总决赛之前,孙峻山就和张迟谈过好几回,苦口婆心地挽留他,可张迟当时是铁了心要走,为了这事还和陈明灿翻了脸。直到现在,每每提到张迟,陈明灿还会咬牙切齿地骂张迟不仗义。虽然陈明灿自己在新时代也不受重用,可他毕竟是俱乐部的元老,再不得势也有能量把张迟挡在俱乐部的门外――主教练再不看重老队员,也不能一口气把老队员全得罪光吧……
快分手的时候,高劲松认真地对有说:“不到万不得以的时候,别去踢乙级联赛。”今年的乙级联赛又是赛会制,比赛一场接一场,如此密集的赛事球员很容易受伤,再加上一心想着出成绩的俱乐部又不会顾惜临时招来的球员们的身体,张迟一个闪失就很有可能断送自己的运动生命。
临走时高劲松把一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塞到张迟手里,信封里装着三沓连封条都没扯的钱。这是他出门时就为张迟预备下的钱。接到张迟的电话,他就知道朋友需要什么!张迟竟然会在火车站广场边的一个杂货店,用公用电话给自己打电话……
张迟手忙脚乱地要把信封还给他。
“我有钱……”
“这钱你先拿着!备个急用。要是有什么难处需要我帮忙,记得一定要给我打电话。”
张迟的眼睛里顿时噙满了泪水。他低下头,把信封塞进自己的挎包,然后抹了抹脸,伸出手高劲松紧紧地握了握,说:“那我就走了。”
“一路顺风!”高劲松说。
“一切顺利!”张迟说,“祝咱们俩一切都顺利!”
高劲松笑了。刚才在出租车上他又接了一个四川宏盛的电话,毫无疑问,四川人很有诚意。在张迟的建议下,他同意和宏盛再见一次面。他现在就准备过去。这一次,他准备认真地听听宏盛的想法,同时也把自己的想法认真地告诉宏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