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三十一)
五月中旬的武汉其实早已经进入了盛夏。红彤彤的骄阳几乎是从早到晚地恣意地喷撒着热情,大地上的一切都被它揽进了怀抱。草坪、树木、道路、楼房,还有人,只要是曝露在这阳光下的一切物事,都在这火一般的炙热里煎熬。中午时分还给人带来几分希望的天空,如今也在太阳的肆虐下退缩了,午后南方天际那乌沉沉的一大片的云团,如今就只剩下天边那一抹宛如轻纱一般的薄云,似断似续地挣扎着。看起来,人们向往已久的下雨降温依然是桩可望而不可及的事情。更教人觉得酷热难捱的是,报纸电视上已经发布了来自省气象台的最新通知,这种高温天气还要持续一段时间。
雅枫基地里很安静。尽职的基地保安坐在大门口的门房里,把风扇开到最大,把制服裤子的裤脚一直拉到膝盖边,无精打采地靠在椅子上,不时舔舔干涸的嘴唇,吞咽一口唾沫,焦灼地等待着换班的时间。从基地大门到办公大楼的道路上,连一个人影子也看不到。平平整整的水泥路面闪烁着刺眼的白光,透过这白光一眼望见的所有物事都变得扭曲模糊起来。去年秋天才移植过来的小树耷拉着枝叶,无助地在道路两旁等待着傍晚的来临。只及膝高的灌木丛倒是保留着绿意,但这是苍白和灰暗的绿色。每天早晚都有花匠拖着长长胶皮水管来浇灌一回的草地,更是连喘气的力气都似乎被这高温天气剥夺了,几乎所有的草叶都匍伏在缺乏水分的泥土地上。偶尔会有一辆小车飞快地驶过,也许就会有人在办公大楼那些紧闭的玻璃窗后门朝小车的方向张望一下,但是这些好奇的人们马上就会对外面的火热世界心生敬畏,并且为自己不用在太阳下奔波而感到欣慰——这个时候,哪里都比不上一个空调开的十足的房间更教人惬意啊……
在这个蒸笼一般的世界里,一切都似乎静止了,只有不知道隐身在何处的蝉,还在无休无止地鸣唱着只有它们自己才能听懂的歌。
时而也会有别的声响加入蝉们的合唱,那是从基地后面训练场地上传来的哨音,但是这哨音显然不如蝉鸣动听,既没有蝉鸣的悠长悦耳,也没有蝉鸣的远近起伏。
终于有一声哨响不再是连贯急促的短音了,它足足持续了好几秒,好象吹哨的人也在盼望着这个时刻——哨音悠长得甚至让人有一种彻底解脱的感觉。
“总算结束了。”助理教练吹响口哨的那一刻,魏鸿林马上就不再理睬高劲松的纠缠,他欢呼了一声,然后就坐到地上,顺势仰躺下去,嘴里嚷嚷着,“别管我,就把我埋这里吧。我要长眠在这块草地上!”
他的最后一句话让附近几个队员的嘴角都牵扯了一下。但是谁都没有笑出来。他们太累了,以至于连笑这个很简单的事情都变得奢侈起来。
轻松获得皮球的高劲松对魏鸿林的玩笑话无动于衷。在俱乐部的换帅风波中,他们站在针锋相对的立场上,很明显,他们之间的友谊也因为这件事受了影响——自打程德兴接手球队到现在,他们甚至都没怎么说话。
高劲松瞄瞄球门的方向,远远地一脚踢过去。光着脊梁的二号守门员已经坐到了球门线上,他连飞过来的皮球也没瞥一眼,一边抓扯着脱手套,一边骂骂咧咧地嘟囔着谁都听不懂的家乡俚语。看他脸上咬牙切齿的凶狠模样,估计不是在诅咒老天爷,就是在发泄对队友的不满——刚才的分组训练里,他把守的球门让代表着主力的红背心一方接连灌进去六个。他压根就没理会从他身边蹦蹦跳跳滚进球门去的皮球,把一个好不容易才扒拉下来的手套狠狠地扔到地上。
看到皮球滚进了球门,高劲松才在草地上坐下来。他放平了两条长腿,俩手撑着草坪,尽力让自己舒服一些。他的胸膛就象个风箱般的一起一伏,嘴里也呼呼哧哧地喘粗气。
这样毒的日头,这样的接连两组对抗练习,所有人都被折腾得筋疲力尽。现在,只有极少数几个队员还能支撑住自己的身体,他们拖着疲塌的两条腿,挪到场地边,捞上一瓶水,咕嘟咕嘟灌上几口,就和魏鸿林一样不管不顾躺在热得有些发烫的草地上,把瓶子里剩下水全部浇在自己头上脸上和身上。
几个没参加分组练习的队员来回走动,把饮料散发给大家。
从头到尾一直在场地指导着训练的程德兴,这个时候也走进了场地,他在翻译的帮助下大声称赞了表现优异的佛朗哥——乌拉圭人在对抗中自己进了三粒球,还有很漂亮的一次助攻。
躺在草地上的佛朗哥大概有些不好意思就这样接受主教练的表扬,他坐了起来。程德兴用一个手势阻止了他准备站起来的动作,就蹲在他身边,饶有兴致地和他讨论着什么。
魏鸿林喝了水,又休息了一会儿,人也渐渐地有了些精神,左右看看没什么人注意这边,就问道:“前几天听你说,你大姐要来武汉,怎么到现在还没看见人影?”
这冷不丁的话让正仰了头喝水的高劲松楞了楞。他半晌才明白过来,魏鸿林是在和他说话,于是他说道:“早着哩。”他用手抹着脸颊下颌快淌成河的汗水,有些奇怪地瞅了魏鸿林一眼,停了停又说道,“昨天晚上我给他们打过电话,这个星期六去省城。关铭山给他们预定的去重庆的航班是下周四,再在重庆呆几天,到武汉起码还得十好几天……”魏鸿林没事打问这个干什么?
魏鸿林赶忙解释道:“我老婆想跟着你姐一道去上海。……她都问我两三回了。”
高劲松点点头,算是接受了魏鸿林蹩脚的借口。
其实他们俩心里都明白,所谓的结伴去上海,不过是魏鸿林在寻找托辞,他的目的只是为了化解两人最近几天里因为矛盾而产生的隔阂和疏远
高劲松的冷淡回应让魏鸿林有些下不来台。他只好借着喝水来遮掩自己的尴尬。
程德兴和佛朗哥的交谈似乎很有吸引力,附近好几个队员都走过去参加了讨论,声音也渐渐地大起来,偶尔还能看见人张扬着手臂比划着,大声地发表着自己的看法,旁边的人有时会点头附和,有时也沉吟着摇头反对。更多的人朝那个小圈子靠拢。这看起来倒更象是一次不那么正式的训练总结。
高劲松依旧不说话。他一面用揉作一团的背心擦着前胸后背的汗水,一面盯着球门出神。
魏鸿林耷拉着眉眼也不说话。
他本不打算在这个时候来找高劲松和解。在他看来,只要高劲松不离开武汉雅枫,他和高劲松之间的这点不愉快总会有化解和淡忘的一天,他何必急在一时?可是主教练程德兴不这样认为。程指导以为,在这种关键的比赛前夕,在他执教武汉雅枫的第一场比赛之前,球队内部不能够存在任何不安定的因素,尤其是这种不安定的因素还牵扯到高劲松和魏鸿林这样的主力队员时,就更不能听之任之。于是他找来了魏鸿林,委婉地向他指出,作为老队员,作为球队队长之一,魏鸿林应该主动去弥补和修复他和高劲松之间以为矛盾和误解而产生的隔阂。为了尽快地让两个主力队员都全心全意地投入了训练和比赛中,程德兴甚至不惜用宝贵的训练时间,让魏鸿林穿上象征替补的蓝色背心去防守高劲松——假如魏鸿林没办法与高劲松达成和解的默契,那么激化矛盾,让矛盾公开化,有时候也不失为解决问题的一种手段。
可程德兴的苦心安排没能奏效。高劲松和魏鸿林在一起训练比赛差不多一年时间了,相互之间非常熟悉,高劲松的适应能力又比魏鸿林强,难得担纲中卫的魏鸿林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不是站错位置就是动作拖泥带水,只能靠小动作阻止高劲松。幸好裁判预先就得到了主教练的提醒,对魏鸿林的所作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要是放在正式比赛里,只怕他早就被红牌撵进更衣室里了。可即便是这样,高劲松也没和他理论……
就在他坐在地上拿着水瓶搜肠刮肚地找理由打破眼前这难堪的僵局时,高劲松突然没头没脑地说道:“周健刚才那次人球分过很精彩啊,我看小迟当时都有点傻了……”
这一回轮到魏鸿林发楞。他支吾了好几声才反应过来,赶紧说道:“他总算能踢上主力了,还能不卖力气表现一回?”话没说完他就后悔了。他什么话不好说,非得说这个?周健挤掉的就是李晓林的左前卫位置,高劲松这两天和李晓林走得又挺近,他这些无心的话要是撩拨起高劲松心头的怨气,这事可真没办法收场了……
好在高劲松倒没在意他的话,又说:“可是难得看见他用左脚——小迟当时肯定和我一样,说不定脑袋里也是直发懵……”他转过脸去,用水瓶盖子砸了还躺在不远处草稞里的迟郁文一下,问道,“周健过你那下,你怎么没把他折一跟斗?”
迟郁文爬坐起来很老实地说道:“真没想到周哥还有这本事,当时光顾着眼晕了,等想起来时,就追不上了。”
魏鸿林巴咂下嘴,接口说:“没办法啊,说起来周健也是赶鸭子上架——队上就只有李晓林是天生的左脚将……”他现在恨不得把自己说的话都咽回去——高劲松都没理睬他前一句话,他还句句话都把事情朝着火堆上引?!他简直怀疑是不是头顶上的太阳把自己都晒傻气了。
听他这样说,高劲松又转过头来,就象不认识他一样,上下逡巡打量着他,良久才似笑非笑地说道:“天热,多喝点水……”
“日(儿)本人!”魏鸿林笑着朝高劲松嘟囔了一句武汉本地人常说的骂人话,重新躺到草地上。他知道,隔在他和高劲松之间的那道看不见的沟壑如今已经被两个人一起填平了。至少,在没有爆发其他更加激烈的冲突之前,它不会再成为妨碍两人友谊的障碍。当然了他们之间也不可能再有其他的激烈冲突,主教练更迭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再说他们俩一个是前锋一个是后腰,位置不重叠,利益无纠葛,还能有什么狗屁冲突……
“等你大姐来了,和我说一声,我请他们吃顿饭——到我家去吃。”
高劲松没搭腔。
他这两天也一直在找机会与魏鸿林和解。言良成是个好教练,但是他从来没象程德兴那样在大庭广众之下给予自己那么高的赞许;程德兴的为人也许象李晓林说的那样不堪,但毫无疑问的是,他非常赏识自己,他甚至暗示自己,有朝一日,自己能成为球队的领袖……仅仅是想象一下自己带领着武汉雅枫在甲a赛场纵横驰骋的景象,他就会激动得浑身颤栗,要是他还能擎起那樽象征着荣誉的奖杯,面对铺天盖地的欢呼和闪烁成一片的弧光……哦,让该死的转会见鬼去吧!让深圳蓝天和陕西天河还有省城明远都见鬼去吧!他的当务之急是要留在武汉,留在雅枫!他要弥补同魏鸿林的关系——他要通过这件事向程指导同时也是向和俱乐部表明,他尊重俱乐部的决定,也尊重程德兴的主教练权威。他不会背叛雅枫,更不会辜负程指导对他的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