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24)(2 / 2)

他思索了一下,一时也想不出那些混帐东西还能耍出鬼把戏,也就没再去管它。他在录象机的遥控板上掀了下按纽,让画面再动起来,继续出原先的话题:“从四川宏盛失球这部分的数据来看,他们的全攻全守式战术只能坚持三四十分钟,这以后队员的体能就会明显下降,到整场比赛的最后二十分钟,他们几乎没有完全丧失反击的能力。荷兰教练的想法是好的,但是宏盛的队员不适合这种战术。”这一次他的话很简短,不再提及具体的数据,也不给几个人作分析,只是陈述自己从录象中得到的结果。“我们是主场,又是面对联赛排名最末的对手,这种情况下比赛的场面和结果都是我们的目标。参考我们球队最近三场比赛的过程和最终的结果,我建议——对攻。从比赛的第一分钟起就不间断地进攻。”他端起了茶杯喝水,等着其他人说话。

这个时候一般都是吴兴光先发言,在他表示赞同或者就某个问题提出疑问之后,别人再跟着发表自己的看法。从尤慎执教球队起,赛前预备会之前的这个小会就是一次战术讨论会,即便是领队和吴兴光这样的外行人,不管说得对不对,也都可以畅所欲言,而且这个小会也不仅仅局限在与比赛相关的事情上,象俱乐部梯队建设这种长期性计划,或者针对某个队员的处分这种小事,也被拿到这个小会上来讨论,甚至连基地设施规划这种行政问题也在会议上出现过——比如言良成就在一次小会上提出少年队的文化教育问题,并且一力坚持要让小队员们每天花上半天的时间上文化课,课程至少要包括语文数学和历史,为此俱乐部不得不在社会上招聘了几名退休教师,并且在基地的招待所为这几位老教师准备了住宿的地方,每到周初周末,还得专门派车接送他们。

吴兴光没有发言。他半仰半坐在沙发里,一只手里夹着烟卷,一只手使劲地揉着自己的太阳穴,直瞪着天花板上悬挂着的日光灯出神,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总经理不说话,别人就更不好开口。于是大家就只有这样枯坐着。领队抱着茶杯唏唏噜噜地喝水,俯了身子看面前报纸上的房地产广告;守门员教练紧锁着眉头,似乎在仔细地掂量着言良成的战术安排;临时助理教练又站了起来,殷勤地给各人茶杯里添水。

没有人说话,言良成也不着急,只捧了茶杯抽烟看比赛录象。

对四川宏盛的比赛一点也难不倒他,尤慎还在队上时,他们俩就多次讨论过这支球队,虽然不敢说对四川宏盛了如指掌,至少他知道宏盛的症结所在。四川宏盛的传统是快速灵活不拘风格,前任主教练又是知名的四川籍国脚,无论是在队员眼里还是在球迷心里,他都有很高的威望,再加上性格随和待人宽容,业务水平也不差,因此四川宏盛上下拧成成了一股绳,接连两届足协杯都闯进了四强,联赛成绩也是一次第三一次第六,隐然间已经有了强队的风范。可意外的好成绩未必就能给人带来意外的好结果,接连两年的意外收获让宏盛俱乐部有了底气,有了自信,也有了“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想法。于是他们客客气气地请老教练走人,再更加客客气气地请来荷兰人,一心想着让荷兰的郁金香在四川盆地更加娇艳地绽放。可今年联赛里一胜一平七负的残酷事实证明,在四川盆地栽种郁金香只能是宏盛俱乐部的一厢情愿,因为他们只找来了花匠,却没给他郁金香的种子……

电视画面出现了宏盛那位荷兰主教练的面部特写,在他灰蓝色的眼睛里早就没有了希望的神采,只剩下疑惑、迷惘和绝望……

四川宏盛队员的体能太差!这是所有看过今年宏盛比赛的人异口同声的评价,至于评价的依据——看宏盛队员下半场比赛跑都跑不动就知道了。

这个判断错了!

言良成和尤慎搜集了所有宏盛的比赛录象,并且对每一场比赛都进行了反复的观摩,无数次地探讨过宏盛突然衰败的原因,最终得出了一个与所有人的评价截然不同的看法——四川宏盛今年的衰落绝对不是因为体能差!恰恰相反,四川宏盛是今年联赛里体能储蓄最好的球队之一,这一点从他们海埂春训时的体能测验总成绩就能得到验证,甲a甲b全部三十六支球队,四川宏盛成绩第一!

四川宏盛输在球员的技术基本功太差!

更准确地说,四川宏盛的队员缺乏足够的比赛阅读能力!从这方面来说他们简直可以说是比赛阅读能力匮乏!

因为比赛阅读能力欠缺,所以宏盛的队员无法在进攻和防守中预先判断出对手最有可能采取的手段的行进的路线,也无法清晰地把握队友在进攻和防守中的最合理的活动趋势,因此上他们不得不把更多的体力消耗在无谓的跑动中;无谓的跑动除了带来体力的消耗,同时也会影响他们的情绪,带来心理上的压力和技术上的失误;心理压力和技术失误反过来又会影响到情绪和竞技状态。实际上这是一个相互影响的循环。四川宏盛的队员就在这个循环的怪圈里不断地重复,直到他们的体力和斗志都被自己耗尽。这同样也证明那个荷兰人并不是只会夸夸其谈——每每宏盛摔得鼻青脸肿,可隔不了几天他们又能生龙活虎地回到球场上,然后再摔得鼻青脸肿,这就说明那个荷兰人无论是在训练还是在鼓舞士气方面都很有一套办法。可惜他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他的队员需要更多的磨练和更多的挫折还有更多的比赛,才能逐渐地把比赛阅读能力匮乏这个缺陷补上。问题是他还有没有时间来解决这个问题?

言良成耷拉下眼眉。荷兰人有没有时间他不知道,但是尤慎和他是都没有时间来改造武汉雅枫了,他们原本的想法就是在雅枫推行类似于荷兰人在四川宏盛的全攻全守战术、压迫式打法,在之前的长沙沁园他们已经有了成功的范例,证明这块土壤也能结出丰硕的成果,而且他们也在着手逐步地实施,比如加强战术纪律的建设,比如引进技术型球员,比如加强中场控制力……可惜的是这支球队和长沙沁园有很大的不同,那支球队是他们从无到有组建起来的,每个队员都是他们斟酌挑选出来的,而武汉雅枫的风格和传统已经成型,很难被打破,而且这里的队员特点也很难适应他们的想法。

一想到尤慎,他就忍不住为自己的朋友感到难过。尤慎,这是一位多好的人啊,又是一个多好的教练啊,还有他的妻子,那是个既温柔又坚强的女人……

他猛地仰起脸,长长地舒了口气,就象想要驱赶走蓦然涌上来的疲倦一般使劲地揉搓着自己的脸颊。他悄悄地抹去了盈满眼眶的泪水。

他和尤慎的友谊能追溯到十几年前一起在国家队的日子,即使后来尤慎在国家少年队执教而他只是湖南湘潭市体育局的一个科员,他们的友谊也依然没有褪色,还经常在电话里为了某个事情争吵不休,或者通过信件来讨论。即使是在那场“体能与技术”的大讨论中,他和尤慎并没有站在同一条战壕里,但是这也没有影响他们的友谊,尤慎负气出国之后,他们还保持着联系,并且继续着他们的讨论。他们讨论的问题就是足球。不过和既有理论又有实践的尤慎不同,他在体育局上班时就只剩下理论,因此被尤慎戏称为“跛脚的理论家”。尤慎这样说也一定的依据,他这些年断断续续地在《中国体育》这样的大杂志和行业内部刊物上发表了好几篇学术性很强的文章,可他阐述的问题既不是被证明失败的“技术流”,也不是占据上风的“体能流”,所以根本没引起多少重视。当然这几篇文章也给他带来了好处,当职业联赛成立时,他以“前国脚兼理论研究者”的身份进了湖南正湘俱乐部,身上有了技术顾问的头衔,可不久他就发现,这个“顾问”与他当初想“理论结合实践”的初衷有不小的差距。在白拿了一年工钱之后,他义无返顾地成为了尤慎在长沙沁园的教练搭档,然后又随着他来了武汉,然后……然后就代理了这个主教练!

好在他很快就不再是代理主教练了,他也不想在这个地方呆下去了,如今他还坐在这里的原因只是因为他答应了吴兴光,做个尽职的看守教练。等周日的比赛一结束,他就会辞去他在武汉雅枫的一切职务,然后回湘潭去做自己的茶叶生意。

他瞟了一眼依然闷头抽烟的吴兴光。

他对这个俱乐部总经理没有什么成见,也没有什么怨气,即使这家伙放纵了那些队员,他也无法对他生什么气。当个俱乐部总经理不容易,这个在外人看来无比风光的位置,其实只比主教练位置好上那么一点点,麻烦事情却要多出许多——股东说话要听,球迷骂娘要劝,队员得关心呵护,同行得礼尚往来,媒体要打点关系,隔三岔五还得和各路赞助商经纪人应酬,一天到晚累死累活,兴许还有无数热病连他是谁都不知道。从这一点来说,总经理其实还不如主教练,主教练哪怕成绩再此,起码还能赚个响亮的名头……

就在所有人都埋了头想心事不说话的时候,忽然有人轻轻地敲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