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珠立即上前回话。
“未曾,内廷的人送来看,也就在这一两日了。”
“此次一别,终身难再见。散尽本宫的体己,好生安顿她们。”
那些宫人听完,止不住地伤心落泪,又谢了恩典,由绛珠领着出去了。
太妃正半躺在美人榻上打盹,趁机眯个回笼。
“如今,娘娘打算怎么办?”
“一切妥当,本宫再无他求。”
她的身上盖了一床妃色攒线花毯,榻上的热茶还没动。左边花几的美人觚内,又换了几样新鲜花枝,修剪得高低错落,赏心悦目很是应景。
白驹过隙,日光匆匆。
眨眼间,一日竟又过去了。
傍晚时分,绛珠疾步走进来,神色紧张,贴在她的身边耳语了几句。
“什么?”
她目光惊异,手里蜜合色的璎珞,乍时颤然掉落!
来不及整理仪态,施太妃踉跄着迎了出来。
殿门关得严严实实。
外殿的太妃椅上,赫然坐着一个人,只是寻常宫女打扮。
兴许是夜里有风,她用清白的连襟绒套子盖着头,遮住了额边,在烛光的照射下,投出一块暗影。
左边的茶案上,还放着一盏金莲凌月宫灯。
施太妃几乎丧失了理智。
她一路迈着疾步,小跑了过去,眼中激动又喜悦,到了那人跟前,“咚”往地上一跪,泪水汩汩流下。
“奴婢……见过娘娘!”
“快,快请起。”
座上人扶起她,言语温和。
“你也是一宫之主,况且还守着公主,如今又封了太妃,怎么禁得起给我行这么大的礼?只管坐着,咱们好好说会儿话。”
说到这里,那“宫人”这才脱了披风,取下套子。
却是静太妃!
绛珠本是静太妃身边伺候的人,今日又见旧主,也禁不止抹泪儿。
她打了手巾帕子,让两位太妃润了手。
“外殿夜里鼓着风,难免寒凉,两位娘娘不如去内殿休息,暖暖身子,说话也方便。”
“正是。”
施太妃欣喜异常,这才反应过来。
“看我,都糊涂了!娘娘快里面请!”
知道主子素爱花茶,便沏了一壶“女儿环”泡上。
昔日的主仆,难得一见,也顾不得许多虚礼,只管说笑着。
开诚布公,真情实意。
二人时而泪流不止,时而颦笑阵阵,谈人生,说天下,状态百出,感慨万千。
绛珠在一旁伺候着。
“我今早已得了消息,便知道你要去求,你果真去了,只是可怜瑶光,要远赴万里去那风寒之地!”
二人执手相看,心意相通。
“娘娘明白我,我不喜这荣华富贵,却独独不能忍受骨肉分离。如今瑶儿要去和亲,我若不跟随一起,那要比杀了我还折磨!”
“我早在心中就打定了主意,只要我在一日,必然不叫她孤寡而活。”
静太妃点头不语。
“母别子,子别母,白日无光哭声苦,天下多少骨肉分离?”
她想起了自己的孩子,触动情肠。
“只是这阔别家乡,北境荒寒,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说得很实在,公主还小,北境国王新帝登基,其中的难处,料你也能猜得一二。”
谈起这个,施太妃垂首沉默。
好一会儿,空气中才发出幽微的叹息。
“我只恨自己无能,没法儿保全她!”
“是因为我才连累你,终究是我害了你……当年若非让你侍奉先帝,诞下孩子,又怎能被她嫉恨?”
想起曾经的抉择,静太妃十分懊悔。
“不……主子,是我愿意……”
“如今她高高在上,权柄通天,你我做再多也是无益。我既然没法子改变,就只能多帮衬你些。说句心里话……”
她忽然压低了声音。
“若是你母子相好,远离了这吃人的是非之地,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施太妃神情动容。
“娘娘说得正是!只是一己之身尚不足,我如今……只操心稚子年幼。”
此话一出,对方却转颜一笑。
“所以,我赶着救你来了!”
她目光一沉,施太妃立即会意。
绛珠十分有眼力劲,便自觉地退了出去。
见四周无人,静太妃正色道:
“碧荞,你记住,不到万不得已,此事万万不可透露给第三个人,否则你我的命,休矣。”
“娘娘放心,奴婢……我定能守住。”
天空中巨雷滚滚,隆隆的声音,如同车轮碾压过石桥。
一阵风吹进来,烛光摇曳。
“我幼年做公主时,我朝和北境国亦有往来,年年互通使臣。”
她卸下了惊悸,脸上有股从未有过的平静,仿佛带着光芒。
“那年我十五岁,北境国来的使者是个小王,生得眉眼清明,目光熙朗,不很白嫩俊俏,却有男儿的铿锵之气,我……我当时便留了意。”
说起往事,静太妃脸颊上红意浮现,漫过耳垂。
此时此景,别有一番迤逦风光。
“他不懂得这大梁礼仪,只当我是寻常宫人,那日醉酒,便要我过去伴他说话……”
想起多年前相逢的场景,静太妃记忆犹新。
嘴角之处,笑意浮现,直入心底。
“我暴露身份后,他竟然……去向父皇上书,要求娶我做他的王妃……”
“那后来?”
她眼中的光亮,忽然暗了下去。
“后面的事情,你也知道。父皇母后被杀,我失了身,两国从此交恶。”
“他临走时,托人给我带了一封信,如若我要赴北境,亦或有困难之处,只管找他。可这远隔千山,鸿雁传书也难。”
“我朝覆灭后,他来寻我,只是事情发生得太快,等他风尘仆仆赶到的时候,这里已经是大殷,我成为先帝的静妃,哪里还有脸面再见他?”
情到深处,静太妃又淌下泪来。
年轻时候的抱憾,终究让人难以释怀。
即便已经过去很多年。
见对方亦跟着伤怀,她忙擦拭了眼泪,破涕为笑。
“这些年,他年年托人带信来,我都不敢回,但真心却无疑。你和公主到了北境,异国他乡难免掣肘,要是有了什么难处,就打开这个香囊,拿着里面的东西去找他,他会帮你们。”
说着,她从袖中解出一个青莲色锦缎香囊来,郑重地交给施太妃。
殿外雷声已停,沙沙的雨声响漫过天际。
又是一场漫夜的小雨。
“这……这果真是……雪中送炭……”
施太妃立即站起身来,郑重地拜倒在地。
“娘娘大恩,碧荞没齿难忘!”
“你我有缘,这么多年的情分,这点也是应当,要是没这段孽缘在,哪怕我想做什么,也是有心无力。”
“奴婢……”
“我要你答应过一件事。”
下跪之人目光笃诚。
“娘娘请说,奴婢必定竭尽全力。”
“不……”,对方笑笑,摆摆手,“不是什么要命的事儿,只是……若是我以后能得机会,可否借你的顺水,推一推?”
“这是应当的!”
二人又深聊了一会儿,看天时,已经月近四更。
静太妃装束如来时。
一盏宫灯明明灭灭,消失在了黑夜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