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刻最顶端原本悬浮着一尊小鼎,此鼎的功用便是将这些雾气聚在这石刻之中。如此一来,江流蜿蜒于大地,云雾缱绻在山间,这“山川湖泽”便也成了。
而如今那尊悬浮在石刻顶端的小鼎,却不见了踪影。这“山川湖泽”失了其神,徒有其形。在朱遗看来,就是“断壁残垣”。
这时,从远处走来一人。
“阁老、王将军,圣后已经在紫懿宫等候二位多时了,还请随咱家来”,来人面色红润,手持一柄拂尘,正是圣后身边的红人大总管蔡园。
朱遗转身笑道,“那就有劳蔡公公了”
“阁老言重了”,蔡园说,“咱家不过是个跑腿儿的。”
三人过了承天殿,往西边走去。
往西走了百步便是淳心阁。这是一座不起眼的小楼,分为上下两层。两层分别放置六幅功臣绘像。
淳心阁与紫懿宫隔了一片湖,湖中央还有一座小洲,洲上还有一座小土坡。坡上生有一丛一丛的青黑色竹子,远远望去便是一片黛色,而湖水清碧,因而此湖便叫“黛湖”。
从淳心阁这头,有一座廊桥横过湖面,百折的廊道在湖中央回转,横穿过小洲。廊道两侧是一片桃林。朱遗三人正走在这廊桥之上。
“这桃花倒是一片胜景啊”,朱遗感叹道,“蔡公公,如今还是冬天,这桃花怎么会开呢。”
蔡园说道,“阁老有所不知,花开花落虽然顺应四时节气,但若静心培养,也能令桃花在冬天开花。这片桃林便是出自太平城有名的花匠谢怀的手笔。”
“原来如此”,朱遗说道,“这谢怀倒是有些本事。”
王暄远说,“暄远与谢怀皆是灵远人。早年在家乡时候,谢怀就拜了一位异人为师,如今想来,那培花育植的手艺该是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朱遗点了点头,“若是改日有空,暄远倒是为可以为老朽引见一番。”
三人过了廊桥,到了一座清雅朴素却不失庄重的宫殿之前。
此处便是紫懿宫。一名面容姣好的宫女正后在屋外,见三人来了,便小步上前,一一向三人施了万福之后,轻声说道,“小奴拜见三位大人,圣后正在宫中早浴,还请三位大人等候片刻。”
朱遗看着眼前的宫女,开口说道,“小奴,你入宫有多久了?”
“回阁老,小奴八岁入宫,如今年值十八,伺候圣后有十个年头了”,小奴低着头,恭敬道。
“嗯,昔日的小丫鬟,如今可是个大闺女了”,朱遗笑道,“这也到了可以嫁人的年纪。”
小奴的脸刷的一下通红。
“阁老莫要取笑小奴,入了宫,小奴便就是圣后的人。”
朱遗微微一笑,不再出声,眸子隐含光华。这名叫小奴的宫女见朱遗不出声,便退到了一旁。
一旁的蔡园开口笑道,“阁老,想必是想念故人了吧。”
朱遗笑道,“公公又何尝不是呢?”
王暄远听得一头雾水,想半天也不明白。但王暄远也明白这内中的道理,有些事情还是知道得少一些好。
三人在门外等了一刻钟时间。
到了亥时,小奴先是被唤了进去,而后便出来请三人进宫。
紫懿宫内的装饰富丽堂皇。西域灵藏进贡的雕花鎏金圆顶吊灯发出柔和的光,云滇产出的金丝楠木制成木框,再架以锦官城最上乘的一批蜀绣,把前殿与后殿隔开。
前殿正中央的主座之上,一个妇人身着彩绣飘虹冰蚕丝织大袄,头戴千碧,飞凤金步摇,又插有淡紫蝴蝶簪。
妇人手中捧着七彩琉璃盏,盏中盛着一道名点“春燕抛蛋”。妇人将琉璃盏送到嘴边,朱唇轻启,微微抿了一口,而后抬起头看向台下三人。
“蔡公公,时候不早了。你先下去吧”,妇人声音清脆平淡,但内里却有一种不容抗拒的魔力。
“诺”,蔡园低下身子,而后出了宫门。
蔡府在鼎玄城的西边。这座府邸古色古香本来是齐文王宋闻的府邸,而昔日宋文造反被平定之后,那位妇人便把府邸赏赐给了蔡园。
蔡园平日里不去蔡府上住,只雇了三五帮工打理府邸中的门面和后院的菜田。今日蔡园要回一趟蔡府,因为他那远游归来的便宜女儿明早就到太平城了。
紫懿宫中,妇人看着堂下一文一武,沉吟片刻。
朱遗和王暄远在堂下直立着。
妇人眼帘低垂,开口问道,“暄远,北都战事如何?”
王暄远上前一步,拱手向前一拜,“圣后,大沧国右路大军主要以精骑为主,不善攻城。末将北下之际,赤虎卫败大沧枭豹骑三千余众,够让那孤独雄肉疼一阵子了。”
“好”,妇人朗声赞道。
她缓缓起身,将手中琉璃盏递给了恭候在一旁的小奴。
妇人轻移莲步,来到王暄远面前。
“大玄有王将军这等良将,真是社稷之幸,天下之幸,万民之幸”,妇人吩咐小奴道,“去将那件东西取来。”
“诺”,小奴从后殿之中,取出了一方锦檀木盒。
妇人将盒中物件取出,将其放置在掌心之中。
王暄远、朱遗看到这物件儿的时候,禁不住心头一震。
这物件儿以青铜铸成,形状似虎,表面陈旧,有一种沧桑之感。
“此物自古夏泰山皇始,经大周、大季、大寺三代,有些陈旧了”,妇人看着手中的青铜虎符,“本宫决计差”
朱遗微微一愣,拱手说道,“虎符虽旧,可代天地。”
“怀芳啊”,妇人声音柔和,“辞旧迎新乃是天地之常理,故而本宫着天工院掌院鞠悲监制一枚新符,就由你为此符取个名字吧。”
朱遗微微低头,仿佛在思索什么,而后又抬头说道,“圣后,微臣看来,取“奉安”二次最为妥帖。”
妇人听了,微微一笑。
“怀芳,这“奉安”二字有何深意?”
朱遗在治文一道颇有研究,曾编纂《九州怀芳考》。因而怀芳变成了朱遗的别名。
朱遗拱了拱手,“自先帝去已有三岁,陛下年幼,不胜国事,而圣后为陛下之母、先帝之妻,弃俗庸之拙见,匡大玄之黎庶。三岁之间,天下太平,百姓安和,故而取“奉安”二字。”
妇人点了点头,“小奴,你去一趟天工院告诉鞠悲。”
“诺”,小奴出了紫懿宫。
妇人再度开口,“暄远,如若再给你两万精甲,可破那气势汹汹的孤独雄?”
王暄远正色说道,“若再给末将两万精甲,一季之内,定能将大沧三十万大军悉数吃下。可大玄如今……”
“你是担心本宫给不出这两万精甲?”,妇人说道,她移步走到宫殿之外,殿外是一片胜景。
“两万精甲,本宫还是给得出的。但是这些人你能不能管得住,就看你的了。”
“圣后,是想分调尘州的八万步甲?”,朱遗说道,“不可啊,尘州乃大玄中枢之地。若是尘州羸弱……”
妇人轻笑道,“怀芳啊,你可真是老糊涂了。那尘州步甲虽然精良,但也是老黄历的事了。”
“那圣后所说的两万精兵莫非是从天而降”,朱遗疑惑道。
“”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已让勤儿下诏,广招江湖豪杰。”
吴江城外,鱼龙小洲。
一个小山洞掩藏在郁郁葱葱的林木中,阳光穿不过丫杈在空中的枝叶,只在洞口撒下了金色的斑斑点点。
苏凉倚靠在洞口岩壁上,大口喘着粗气。狂乱的真气如同倾泄的山洪一般,在他经脉之中肆虐。
苏凉手中还握着那把青鸾剑。
这把青鸾剑是那个女子送给她的。她叫梅又孜,最爱吃吴江城吉祥果铺的新鲜杨梅。握着这把剑,好像怀着她的纤纤小手。
从小跟着乞爷爷在巷子里摸爬滚打,人心的最阴暗狠辣之处他早就习以为常了。
在那个百年难得一见的冬日风雪里,二人眼神交汇的刹那,苏凉的心被一种难以言喻的力量包裹。
如此澄澈的眼神,他从未见过。
苏凉收拾心思,将体内的真气压了下去,走进小洞之中。
洞中,一个身着灰衣的老者盘坐在一块石头上。
老者头发花白,面容枯槁,瘦骨嶙峋,凹陷的眼眶里粘着两颗眼珠子,随时都要掉下来。
尽管受了伤,苏凉还是把脚步放得很轻。
“凉儿,你来了”,老者喉咙动了一动,声音十分喑哑。
“师尊”,苏凉低下脑袋,抱剑说道,“徒儿不孝,没能夺到指星木。”
端坐在岩石上的老者听了这话,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时也,命也。凉儿不必自责,那指星木被何人夺去了?”
“西川陈一念”,苏凉说道。
“陈一念”,老者喃喃自语,“徒儿,你可与此人结仇?”
苏凉心中有几分古怪,说道,“师尊,我与一念并未结仇,还有几分交情。”
“那就好。这指星木师傅已经用不着了。”
苏凉发现老者的气机比前一刻更加萎靡,若说前一刻犹如风中残烛,此刻已经只剩下些许的灯芯。
苏凉顿了顿,厉声道,“师尊,我去向一念兄弟求那半截指星木。”
说罢,苏凉转身就要走出洞外。
“不必了”,老者再次开口,声音细若蚊。
苏凉猛然回头。他正要迈步上前搀扶住老者,“师尊,你怎么了。”
“站住”,老者厉声呵斥,声音洪亮,丝毫不没有奄奄一息的模样,“你快坐下,为师传你一道气机,必要时可护你一时。”
苏凉见老者神情肃穆,不再追问,便盘膝坐在岩石台子上。
老者伸出干枯的手掌贴在苏凉脊背之上,只见一道道紫蓝色气机汇聚在老者五指的方寸之间,苏凉只觉体内经脉如同被放在了烤炉之上。他紧咬牙关,心神全部沉浸在调理气机之上。
小山洞顶的郁郁葱葱之上,一条白鱼虚影和一条黑龙虚影争相盘旋。
整座小山坡雾气蒸腾,若有明眼人在此,可发现正有星星点点的绿芽破土而出,此处已是溢满生机。
洞内,老者一边往苏凉体内输送真气,一边开口说道,“凉儿,我知道你的性子,从不求人,师傅也不愿意凉儿为个糟老头子欠别人人情。那城里的教书先生不是常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为师小时候不爱念书,但如今这些个道理我还是晓得的。”
苏凉听着老者这番肺腑之言,泪水已经盈满了眼眶。到现在,苏凉哪里不知老者这是在将他的悉数气机修为以最为温和的方式传给自己,正是天下道术中最寻常又是最苛刻今日更是最危险的术法——“醍醐灌顶。”
所谓最寻常,是因为此术只要是醍醐境修士便可施展,所谓最苛刻 是因为此术要求施术之人和受术之人所修功法必出同源,且此术一旦施展,事后施术之人修为尽失,经脉寸断,变成一个废人。因此在颇多宗门之中,若有人动用此术,其实也说明他的寿元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
苏凉心中明白,老者虽然以前是醍醐境小尊者,但以如今的鱼龙九纹境界施展醍醐灌顶之术,若有一个闪失,必然是术断人亡。
泪水早已抑制不住,从苏凉的双颊之上滴落下来。
“凝定心神,莫生妄想”,老者大喝道。
苏凉强忍心中悲痛,开始炼化老者送来的精纯真气。
只见苏凉那一双泪眼,紫色的脉络从眼底向上蔓延,而后遍布整个眸子,赫然成了一对紫眸。
《云凉册》,老者传授给苏凉的功法。
老头子说,苏凉和这本功法有缘分。
至于这本功法的来历以及能修到什么境界,他只字未提,苏凉也从不问。
在苏凉想来,除了乞爷爷,师尊是这个世界上对他最好的人了。至于这本《云凉册》能让他修到什么境界,他不在乎。
九年修道,苏凉已是鱼龙四纹,离那鱼龙五纹小宗师境界不过一线之隔。
一来是因为苏凉的天赋不错,在老人原本的宗门有苏凉这般资质的弟子也是不多的。
二来是这本《云凉册》确实是上品的修道功法,苏凉如今对此书也只是略知皮毛而已。
《云凉册》收集了三种不同的道法,分为《紫霄书》、《青衣书》、《赤刹书》。苏凉修习的是《紫霄书》。
苏凉感受着体内流淌着这些温和的真气,隐隐感觉前几日修习《紫霄书》的瓶颈松动了。
他高兴不起来。他终于明白那天夜里的不安。苏凉有些悲哀。
苏凉看着面前光秃秃的石壁,嘴唇颤了颤,用一种极其低沉又十分沉痛的声音嗫嚅着,“师尊,凉儿绝不负您。”
老者那副与岩石似乎融为一体不动分毫的躯体微微一颤。
老者凹陷的眼眶里,浑浊的眸子深处,荡漾着一缕春风。
“凉儿,过几日就离开吴江城吧”,老者说道,“那个女子,很不错的。”
苏凉有些诧异,“师尊……”
老者温和道,“你小子的心事可瞒不过老头子,好了,你去吧,让师傅自己待会儿。”
说罢,老者就将贴在苏凉背上的干枯手掌收了回来,盘膝闭目。
老者神情端庄,呼吸均匀,丝毫不像一个行将就木之人。
苏凉起身,朝着老者微微一拜,就朝洞外走去。
快到洞口的时候,苏凉又转过身。
此刻那张坚毅的脸庞上已挂满泪花。苏凉重重地跪在地上,“师傅,徒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