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上楼后，穆心轻手轻脚进了宿舍。

许佳馨睡得鼾声如雷，她作息很好，习惯早睡早起，晚上睡眠质量也好，别人外放电视剧她都不动如山。

常鸥……

穆心轻轻从她床边经过。

上床下桌，她只有头路过她的床铺。

常鸥床上鼓着的那坨也一动不动。

穆心拿洗漱用品进卫生间，收拾完了后，小声爬上了自己的床。

***

第二天，穆心背着书包去图书馆查资料想论文。

按理说，《考古文化》这书她不会看，但那天她实在想的烦躁，于是从A13上拿了一本下来。

书很旧了，书皮上的保护膜都鼓了气泡。

她随手翻开，然后顿住。

她看到了扉页上贴着的荧光便签纸。

——三月十二不要出门。

穆心眼睛发直，脑袋里闪过常鸥说的“三月十二你不要出门，我要去你家找你玩”的约定。

她觉得自己呼吸有点快。

砰一声把书合上，她盯着书皮上鼓起的气泡看了又看。

当晚，她还是装作无事发生。

今晚没兼职，穆心坐在自己座位上复习英语，不过心不在焉，频频抬头朝常鸥的床铺望，这个点常鸥还没回来。

许佳馨已经洗完了澡，正伸着懒腰准备上床睡觉。

“老穆，我先睡了啊。”

穆心：“周末宿舍聚餐去不去？”

许佳馨：“哦对，忘回你了。我去不了，报了个网课，那天模拟考，你和老常去吧。”

穆心点点头：“行。”

许佳馨：“下次，下次一定。”

常鸥一夜没归。

虽然宿舍人员感情好，但由于平常都忙，她们三个虽然会互相关心，但没到事无巨细的地步。

可这次是常鸥一夜没归，白天也不知道干嘛去了，穆心很想揪住她问问。

她翻来覆去睡不着。

她觉得常鸥不对劲。

从头到脚都不对劲。

脑海里又浮现出她拿刀胁迫人那一幕。

先骂人，后打架。

和之前的感觉判若两人。

她从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图书馆。

对。

她是那天从图书馆回来后就开始不对劲了。

穆心烦躁地拉起被子盖住脸，老常到底怎么了啊？

****

时间在充实的学习中流逝的很快。

周末很快就来了。

周日晚上，常鸥来赴约，穆心带她去吃烧烤。

学校附近的大排档，烟火气很足。

穆心挑了一桌远离中心嘈杂区的位置，白色塑料桌铺了塑料桌布，两个人落座时一人抓住一头桌布，很有默契地拉下被风吹的鼓起的塑料桌布，然后相视一笑。

常鸥：“饿死我了，我今天要吃顿大的。”

穆心要了两瓶啤酒，啤酒最先上，她启了一瓶，倒了整整一塑料杯，然后推到常鸥面前。

印象里，她不会喝酒，常鸥也不会喝。

但这次常鸥却从容拿起塑料杯，一饮而尽，脸上神色如常。

穆心呼出口气，突然说：“老常，我是信你的。”

常鸥意犹未尽，又拿过酒瓶给自己倒酒：“信我什么？”

穆心：“信你说的话。”

常鸥笑了：“说什么废话呢。”

穆心认真问：“三月十二是什么日子？我如果出了门，会发生什么？”

常鸥手一抖，酒水倒歪，汁液顺着塑料布的纹理往桌下滴答。

常鸥抬眼看她。

穆心神情笃定：“老常你看我这么信你的份上，你能给我透个底么？”

常鸥舔了舔唇角，一时不知道怎么说。

烤串上桌，穆心连吃了三串，然后把铁签子拢在一块，在桌上磕了磕。

远处烤炉里的炭沾上了油汁，噼啪噼啪响。

白烟冲向天空。

在长久的沉默中，常鸥先投降：“我最近和人发生了口角，如果我说的话得罪你，你能不怪我么？”

穆心点头。

——312伤人事件，距离它发生，还有一年零九个月。

常鸥看着穆心这张脸，又想起无良媒体镜头里那幕惨境。

察觉到常鸥眼圈发红，穆心赶紧收她手里的酒杯：“哎哎哎，你别发酒疯啊。”

“我很清醒。”

穆心停住，认真与她对视。

常鸥说：“老穆，我不想你死。”

又解释：“这和我骂步远不一样。”

穆心觉得心脏猛的一缩：“我知道，你说什么我都不怪你，我也完全信你。”

常鸥：“两年后的三月十二号。”

那时候步远和常鸥还没结婚，他们刚刚毕业一年，都在忙各自的工作。

穆心考进了编制，进了一家初中当老师。

三月十二号，有个杀千刀的人渣生活不顺遂，拿了把刀要报复社会。

他冲进穆心所在的那所学校，遇人就捅。

先捅伤保安，又捅伤保洁人员，当时不是课间，学生都在教室里上课，只操场上有些零散私自活动的学生。

他们不知道校园里发生的危险，还在闲逛。

穆心就是为了他们下了楼，然后在教学楼门口遇到了这歹徒，被他捅了一刀。

那天好巧不巧，学校刚举办了个绘画活动，有家媒体正在走廊里拍摄学生作品，准备回台里报道，恰好了遇上了这一幕。

摄影团队里有个刚塞进来的“临时工”，大约是卖了良心，胸膛里只剩KPI，所以才把镜头对准了倒在地上的穆心。

常鸥看过那个在网上发酵的小视频。

穆心的脸没被打码，整个人处于最狼狈最无助的时刻。

一开始，舆论方向还朝着惨、同情的方向行进，可声讨的浪潮太高，就会冒出一两个不和谐的声音。

不和谐的声音又迅速发酵。

人们开始对穆心进行网暴，从外观、穿着先开始，说这不符合老师穿着，然后又质疑她为什么独自出现在教学楼门口。

有人扒出了她的课表，说她那天有课，她这是擅离职守，是犯了十恶不赦的大罪，枉为人师。

又有人去扒她的教资，说她大学违规给学生当家教。

黑心的老师，只认钱！

没人再缅怀、夸赞她大无畏的精神，微弱的解释都埋在了喷涌而出的恶意里。

常鸥情绪涌动，心里翻来覆去过了好几遍，才把这话说出来：“你会有生命危险。”

她说不出更严重的词，也无法形容她是怎么死的，只说“生命危险”。

好在穆心会意，没再追问，她独自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叫她：“老常。”

常鸥又喝了两杯酒，眼睛看着桌面，不愿意抬头。

穆心又叫她：“老常。”

她说：“三月十二号，我不会出门，哪一年都不会出门。我在家里等你给我惊喜，你要是给不了，那你也来我家，我给你惊喜，包你满意。”

常鸥笑，笑出了眼泪。

“老穆。”

“嗯？”

“我想哭。”

穆心：“哭呗，不告诉别人，肩膀也给你靠。”

常鸥：“那你过来。”

穆心搬着椅子坐到了常鸥身边。

常鸥把头伏在她肩头。

肩膀顿时湿了一片，她没发出声音，身子也没起伏。

这得是多难受，穆心顿时有点不忍，她抬手，想摸摸她的头，但手扬起立即又放下。

算了，不打扰她了，难得能这么发泄。

“老穆，步远背叛我。”

她从牙缝里不清晰地挤出这几个字。

穆心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步远？”

“我不甘心，我真不甘心，他怎么能这样呢，他怎么能……”能感受到常鸥身子在抖。

穆心赶紧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很凉，很顺。她手放在她的发上，轻轻把她朝自己这边揽了揽。

闻到她浑身的酒精味，穆心温柔说：“你喝多了。”

“我没喝多。”

“你刚拒绝了人家。”

常鸥又不动了。

——是啊，我拒绝了他。

等等，拒绝。

——那不就是说我改变了命运节点，那312伤人事件是不是也能改变了？

想到这里，常鸥猛地抬起头，抹了把脸。

她还记得，312上伤人事件发生时步远也在现场。他为什么在现场，常鸥没问过，但不问不代表她没查过。

她喃喃说：“对，步远还有用。”

穆心掏纸巾给她擦脸，她抬手挡开，一双过了水的眼睛紧紧望着她：“这次我一定要救你。”

“行行行，不过……”穆心皱眉，“你俩到底什么恩怨？大前天的晚上，我可在华龙小区的门口看到了你。老常，我得提醒你啊，现在是法制社会。”

她说的隐晦，想试探常鸥的反应。

谁知道常鸥直接认了。

“学校要让我给聂子豪道歉，这是步远的主意，我想私下找他解决这事，在学校里实在不方便，我就去了他家小区。”

穆心：“所以那晚真是你？”

常鸥：“是。好好说他不会答应的，我只能用点手段……手段是稍微暴力了点。”

稍微？

穆心瞥她一眼，没把吐槽说出口。

她理顺了下思路：“你的意思是，你得罪了他，他家给学校施压，要处置你，然后你私下找他解决这事。”

常鸥点点头：“差不多这意思。”

穆心：“可打架两个人都参与了，那么多同学都看到了，他家再厉害，也不能直接堵嘴吧。”

常鸥说：“学校让我们各自找证据去论辩。”

穆心稍放下心：“那么多人都掏手机拍了，肯定能录到他们拍桌子吓唬人。”

常鸥说：“他们说我先骂的人。我在校领导面前撒了谎，说我没骂他，是他先动的手。”

穆心一愣。

常鸥不仅打架还要撒谎。

看来步远真得罪她得罪的不轻。

“那你骂他的时候，有人在旁边吗？”

有。

许佳馨。

可常鸥望着穆心那张单纯的脸，却慢慢摇了摇头：“情绪都激动呢，没人录音。”

穆心：“那这就是他们片面之词。”

常鸥淡淡道：“不一定，我碰到的冤枉事太多了，何况这次也没冤枉我，我确实说了几句难听的话。步远是个不能吃亏的，你看着吧，他们肯定有办法证明我说过。这顿处罚确实少不了。”

穆心觉得一颗心被她说的突突跳。

她又说：“我以后去街上卖土豆，你记得照顾照顾我生意。”

穆心：“……”

她伸手打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