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照肝胆皆冰雪(五)(1 / 1)

中原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呢?听祷告的村民说,中原没有雪,温暖又美丽,不像诺骊山上,只有茫茫的一片白。对于中原人来说,蓝泽是神秘的,但对于蓝泽人,中原又何尝不充满着神秘的色彩呢?直到如今踏上这片土地,她才知道原来天底下还有这样多的色彩,连路边快要凋零的花朵都能吸引她的注意——能够每天都欣赏到这样多彩的世界,中原的人民大概都很幸福吧!

“阿洛,不要东张西望。”额头被轻轻拍了一下,名叫阿洛的少女依依不舍地收回目光:“师父,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把这身衣服换下来啊?”

阿洛是蓝泽王室旁支的血脉,幼时就被送到诺骊山做巫女。诺骊山的衣食都是蓝泽最顶尖的水准,即便是最普通的巫女,身上穿的都是天蚕丝织就的绸缎,眼下亳都全城戒严,虽然因商道的原因没有禁止蓝泽人进入,可若要以蓝泽人的身份进来,必然一进城就被明里暗里的重重目光盯上,远不如扮做出城买药的寻常母女,粗糙的麻布把阿洛的皮肤磨出了一片红疹子,又疼又痒,极其难受。

被叫做师父的女子身上也不好受,却也只能安慰她:“再忍一忍,晚上师父给你打热水洗洗再上点药就好了。”

若有其他办法,她又何尝愿意以这种方式进城,只是亳都新颁下来的规定堵死了以前的所有门路,连替人卜卦都要经宗伯府许可,一旦暴露了身份,简直就是自己跳到殷绪手上送死。所幸中原与蓝泽之间的商道是鼎昇门一力推进的,殷绪不可能自砸招牌,这才让她们寻得了一点空子,不至于连进城都做不到。

“师父,我好饿啊。”少女吸了吸鼻子,被肉汤、面饼的香气勾起了食欲:“前面就是他们的集市了,我们去尝尝中原的吃的好不好?”

女子宠溺的摸了摸她的头:“好。”

亳都的闹市区集中在西街,进城门后绕三个街区就到了,人流密集,是平民商贩的聚集地,圣子命她们寻找顾韵的女儿白羽灵,去那里或许能够得到一些消息。

“师父,那是什么地方?怎么人都往那里挤?”阿洛好奇地指着一处说道:“我想去看看。”

“哎——”不等女子阻止,阿洛纤细的身影已经钻进了重重人群中,女子叹了口气,鼻尖突然嗅到淡淡的血腥味,她神色一凝,立刻随着阿洛挤到了人群最中间,只一眼,她的呼吸就止住了。

闹市门前,七八个血腥可怖的人头穿刺在木桩上,血迹凝固成黑色的斑点,粘附在柱身上,光是看着,就能够想象到她们生前受到的折磨有多么惨无人道,女子情不自禁地捂住嘴,后退了几步,踩到了一个人的脚上。

“哎呦!”被踩到的人嘶了一声,倒是没怪她:“怕啦?这儿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都已经在这儿放了几天了,连我刚看到回家都做噩梦呐!女人家家的,快带你女儿回去吧!”

阿洛完完全全地怔住了,这些人,她都是认识的。即使并不熟悉,可她记得她们生前的样子,知道她们是圣子在中原的下属,如今再见到,居然是……这个样子。

师父的怀抱仿佛成了唯一的热源,阿洛缩在女子的怀里发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刚刚踏上中原的兴奋在一瞬间化为飞灰。所幸,她的反应在人群中并不突出,大多数人都恐惧这种血腥,官兵向群众解释这些人头的来源,宣布城中新出的律法,条条件件都指向蓝泽,女子抱着阿洛,装作一个民间妇人垂头听着,眼神却从悲伤转换成了痛恨。

………………………

“听见了没,这些人都是蓝泽奸细,妄想刺杀小公子,结果被殷大人全抓住了,真是胆大妄为,罪有应得!”

“怪不得要判菹醢之刑,还要把头挂到这里。”

“菹醢之刑是什么?”

“全身剁成肉泥!是最重的刑罚之一,听说斩首是由殷大人亲自执刀!”

“殷大人?!不像啊?我见过殷大人,他不像是能做出……”

“殷大人还不是得听王上的,听说本来不是他执刀,是王上突然叫他去的。”

“……不是都说殷大人得王上青眼,这究竟是宠幸,还是……”折磨啊!

“知人知面不知心,你看殷大人平时温温和和的样子,说不定殷大人也喜欢呢!”

……………………………

“既然你已经想好了,便按你说的办罢。”如殷绪所料,商子密果然没有细问便同意了:“若人手不够,再来与孤说便是。”

“是。”殷绪道:“臣还未向王上请罪,若早知蓝泽有如此野心,商道之事便不该推进的如此迅速,以致被奸细利用谋害小公子,论罪,臣首当其冲。”

商子密不置可否:“你从那些刺客嘴里审出来的,真的是这个吗?”

殷绪身形一僵,俯首不答。

“你是个聪明人,可孤也不想遮遮掩掩的。”商子密不再端正地跪坐在上首,他一条腿盘着,一条腿曲起,以一种完全不像一个君主的姿态坐在的软塌上:“亳都里查出的那些蓝泽奸细大多是怎么来的,孤心里清楚。”

他若是对亳都的掌控那么松,也坐不稳这么王座十多年。早在几年前,他就听从林沛澄的建议与蓝泽陆氏合作,来打压日益脱离商王室的鼎昇门。他并不信任蓝泽陆氏,也不喜与那种阴厉的人打交道,便将与陆氏交涉的事情交给了林沛澄。如今亳都城里冒出这么多蓝泽奸细,只有两个解释,要么是林沛澄无能,要么是他已经与那个人达成了什么交易。

“这件事,就到这里吧。”

殷绪双眼微微睁大,这句话,意味着商子密要把林沛澄做下的所有事都一并担了,如此说来,他对林沛澄倒真是痴心一片。只是,为什么愿意承担林沛澄的一切,却不能够相信他呢?殷绪垂眸,继续道——

“王上,恕臣直言,林大人与您同心同德,绝无谋害小公子的可能。王上既然全心信任林大人,何不继续查下去,给林大人一个清白呢?”

商子密却不愿意继续说下去了:“你不懂的。”

因为太爱,所以害怕听到不想听的答案,殊不知,正是这种自以为是的爱才会使两人的间距越来越大,怀疑的种子一旦埋下,便再难翻身。成年人的世界不是只有两个人过家家,吵一架亲两下就能解决问题。他们都深陷旋涡之中,利益与情感交织,误会一天不解开,就会越积越多,直至分崩离析。而他要做的,就是将这细微的裂缝扯成天堑,白杞澜、商子渊、白战……还有殷绪自己,都将成为这局棋的牺牲品。

鲜血染就,才够波澜壮阔。大火燎原之时,谁也逃不过。他拿自己和晏秀做了场交易,不报复,是因为史书注定要商子宥做这个王位,可事实却好似并不那么简单,不过那又怎样?他的使命已经完成,谁输谁赢,任他们争去,他已经厌烦透顶,唯求所爱之人平安喜乐,谁挡路,他便拉着谁下地狱,仅此而已。

“王上,臣还有一事。”

“说。”

“臣昨日翻查亳都附近的地形册,发现西北方向有几处或有玄机……”

夕阳下沉,殷绪的车马才从宫中出来,他眼睛往旁边一扫,就看见了如常站在轿辇旁边的梁兆新,他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梁兆新微微颔首,两人在一瞬间交换了信息。

演员已经就位,好戏即将开始。

白战皱眉:“你说什么?他消失了?”

探子也很疑惑:“回公子,千真万确。殷大人进去和王上说话前,让梁兆新去之前宿过的偏殿等着,可他在偏殿坐了一会儿就从后门出去了,属下跟着他走到一片废弃的宫殿,之后……”就不见了。

白战道:“他是怎么甩开你的视线的。”

“属下碰到了两个侍卫,”探子道:“他们路过那里,属下怕被撞见解释不清,就躲进了树丛里,一转眼梁兆新就不见了。”

“怎么会有那么巧的事情,必然是你被发现了。”白战叹了口气,背过手去:“也罢,反正我也没指望一次能探出多少东西,不过我猜……那间废弃的宫殿里应当有密道之类的东西,王宫里废弃的宫殿很多,你还记得他是在哪里消失的吗?”

“记得,虽然梁兆新绕来绕去,但那种小把戏骗不了属下,属下改日便带您去!”探子道:“不过后来殷大人出宫时,梁兆新跟在他身边,可属下一直在那间宫殿周围,没有再看到梁兆新,他回去时也没从外面的宫门走,所以属下怀疑,密道不止一条。”

“梁兆新是林沛澄的人,他知道的密道,林沛澄必定知道。”白战一惊,怒道:“臣子在王宫中使用密道,居心何在!”若被有心之人利用,这万里河山岂不是顷刻不保?!

“我一定要去告诉姑母!”白战怒气冲天,恨不得马上赶到宫里把一切都告诉商子密和白杞澜,吓得探子赶紧拉住他:“公子别冲动,现在还不到去的时候啊!”

“那什么时候……”白战话说了一半,突然想到什么,狠狠地一拳锤向门柱:“你说的对,密道还没找到,我需要证据。”

可那是在王宫,没有实据根本不可能进去搜查,更何况还是密道这种需要把每一寸地皮翻开找的大动作,光凭他自己手下这点人根本做不到,而且……“查到暗道之前,不要告诉姑母。她最心系王上,若知道宫里还有这种能够威胁王上性命的东西,说不定就会打草惊蛇。”

“是。”探子见他冷静下来,松了口气,欣慰道:“自从公子到了亳都,心思周全了不少呢。”

“是么……”理智与冲动之间,终于是理智占了上风,白战叹了口气:“若这密道是林沛澄的,他若要对王上和姑母不利,也不会等到今天,一切秘密行动,谁都不要告诉,包括父亲。”

这个时候,谁能帮他呢……

“殷绪……”突然的,一个名字从脑海里蹦出,白战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我能相信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