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汉如楼天不夜(八)(1 / 1)

殷绪缓步走过去,把风泉和一众侍卫挡在身后,对燕副将拱手道:“此事是本官失礼了。本官今早来到侯爷府上时并未声张,只想在这里休憩片刻,便吩咐他们不见来客,这几位小哥只是听命行事,还请将军不要计较。”

“不过……”他话锋一转:“将军如此行事,却是不妥。久闻宁州白氏治军严明,无论如何,私闯他人府邸都实在于理不合。侯爷自然体谅将军心急,只是眼下亳都城中人员错杂,若被有心人利用,恐怕会再生事端。”

白㙴虽然一时莽撞,但清楚利害,当即抱拳道:“我确实心急,失礼之处,还望侯爷和殷大人见谅。”

殷绪看了风泉一眼,挥退其他下人,向白㙴做了个“请”的姿势:“将军,里面说话。”

风泉低头跟在他身后,在白进去时拉住殷绪衣角:“侯爷呢?”

“他——”殷绪摸了摸鼻子:“可能……有点慢。”

有点慢?什么意思?风泉一头雾水,可殷绪已经去和白㙴说话了,他也只好跟在殷绪身后,守在了门外。

殷绪关上门,悠悠道:“将军这么急着找本官,可是有什么急事?”

“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白战道:“我中那女人暗招之后一直昏迷,一早醒来,一切却都已经尘埃落定,关于昨晚,我心中有很多疑惑,殷大人不介意给我解释一下吧。”

“所以,将军是来问本官问题的?”殷绪微笑:“可本官怎么觉得,将军这架势不像是问问题,倒像是来兴师问罪的?”

白战与殷绪对视了一会儿,终于在殷绪带着笑意不紧不慢的眼神中败退下来:“你……真的杀了她?”

殷绪道:“自然,尸骨还在登天台那边,将军大可自己去看,只怕那个样子,你认不出来。”

被天雷击中,魂飞魄散,尸骨无存,与鹊儿相同的结局,也算是给鹊儿报了仇吧。

“那个女孩儿呢?”白战听过顾韵叫那孩子“灵儿”,但他始终不敢相信,明明死了的人,为什么会以另外一个皮囊重现于世:“她们不会再活过来么?”

“天雷至刚,能破一切阴邪。她们不会再回来了。”殷绪淡淡道:“就算活过来,杀了一次,难道还怕杀第二次不成?”

白战看着殷绪,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此时的殷绪和昨晚他昏迷之前的殷绪有一些不同,可到底是哪儿变了,他却说不出来。

“听说,被天雷劈中的,还有一间废弃的神台。”白战道:“据说,那个神台曾经伴随了四位君主的加冠礼,而它当时的使用者,正是那位颇具传奇色彩的——”

“神台?”殷绪莞尔,笑着打断了白战的话:“将军可知‘废弃’二字是何意思?不再使用的,没有用处了,被抛弃了。现在的那里,不过是一个破屋子罢了,而且——没有重建的必要了。”

白战突然明白了殷绪的变化,他看着殷绪说话时不带一丝感情的眸子——它们仍然乌黑水润,却再也照不出他人的样子,无情,是的,就是应该用这个词,他在殷绪的眼睛里,看到了居高临下的无情,这让他有些不舒服,他不知道殷绪为什么会突然发生这样的改变,但这种被人视若蝼蚁的感觉并不好,白战甚至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来压抑自己被激发的暴戾与不适。

突如其来的沉默让殷绪意识到了什么,他像是突然醒过神来,倒退半步,背对着白战捂住了脸:“……抱歉,我大概是没休息好……对不起。”

他这一退,刚才环绕着白战的那股压抑的气势瞬间消散,他似乎又变回了原来的那个的殷绪,他的语气里透露着深深的疲惫,原本紧绷着的气氛突然松懈下来,白战竟有些不知所措,他起身,有些慌乱的伸出手:“你……”

“怎么了?”然而,有一个人已经抢在他之前说出了关心的话,白战微微皱眉,心中没来由的有些不悦。

“见过风侯。”白战没有忘记自己现在的身份:“刚才进门时多有得罪,还请侯爷见谅。”

风言滨半搂着殷绪,半晌才想起这里还有个人,道:“免礼,将军来此,本侯有失远迎,至于刚才的事……本侯希望,不会有下次。”

白战也无心客套:“侯爷,殷大人……”

“他受了风寒。”风言滨简略的解释一句:“此事就不劳你费心了,风泉,替本侯送客。”

风泉上身微欠:“燕副将,请。”

白战知道风言滨是铁了心要撵他走,他来时就理亏,不好再逗留,躬身一揖后随风泉走了出去。

“将军,”殷绪似乎缓过来一些:“本官明日便回宗伯府,若还有事,明日再说吧。”

“多谢殷大人。”白战站在门口,看不清殷绪的脸,却能看清风言滨充满保护欲的姿势,这让他突然想起外面的一些他从前并不在意的传闻,难道……他没有继续想下去,只是看殷绪现在的样子,明日真的能回宗伯府吗?

风言滨终于不用再顾及白战,焦急道:“他与你说了什么?怎么突然这样?”

殷绪借着风言滨的手站稳,微微定神,道:“不是他的问题,是我突然不太舒服。”

他又能看见了,刚才刹那间的黑暗就好像是一场错觉,只有殷绪自己知道,那个瞬间,他的的确确是……什么都看不到了。

孔少卿一定对他做了什么,可是……他究竟做了什么呢?

殷绪头痛欲裂,挣扎了一上午,直到现在,他终于如愿以偿地晕倒了。

……

殷绪一直都知道,关于天道和穿越者的事老道士肯定是知道一些的,可他究竟了解到哪一步呢?古人的想象力是现代人难以估量的,更何况,他们信奉神明,可以接受一切看起来似乎荒谬无稽的东西,哪怕是未开化的民众,心中也自有一套理论体系,任何胆敢小瞧他们智慧的人,都会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十多年前那些失败而被天道抹去存在的穿越者们用他们自己证实了这一点,殷绪从未小瞧过任何古代原住居民,特别是在——越来越多的人用自己的行为告诉殷绪,他们早有察觉,他们并未遗忘。

接风宴上主动找他的云淮璋,就是其中之一。

那段不算长的谈话里,云淮璋给殷绪讲述了他模糊的记忆。青州云氏尚巫,是中原著名的百年巫术大家,无论男女老少都会研习巫法、精通占卜,而与其他氏族相比,青州云氏还有一个奇怪的习俗——对于后代,他们重视女子更多过男子。虽然依然由男子把持家业,但在每一代子嗣中,必挑出一位天赋极佳的女子奉为祭司,女祭司身份尊贵,成年后只可招人入赘,不可嫁去旁人家,而云淮璋那一代的女祭司,就是当年并称为“飒雪霜澜,绿柳烟然”的四美之一,云然。

云然生来通灵之体,于巫术方面可谓天资卓绝,而她性格也温润柔和,虽受尽万千宠爱,却从未骄纵乖戾,青州云氏无人不敬她爱她,美名在外,即便只能招赘,也有一群世家子趋之若鹜。然而,云然十五岁那年受邀为王长女祝寿,回程途中被人劫持,自此失踪三年有余,这三年,云然的母亲因悲痛过度怆然离世,云老侯爷的父亲也两鬓斑白,直到三年后的一天,云然衣衫褴褛,重新站在了云氏的门前。

然而,回来的云然却好似变了一个人,虽然她伪装了眼底的冷漠,却依然改不了骨子里的放荡,众人不是傻子,都有所觉察,云老侯爷自然也不会看不出不对,但他将其归结到这三年受的苦楚里,反而更加宠爱失而复得的女儿。回来的云然野心勃勃,她并不满足于女祭司的身份,甚至想要越过世子把控家族政务,且与王长女商子茜常有书信往来,意图将整个云氏拖到当年的夺嫡之争里。自此,青州云氏乌烟瘴气,暗潮涌动,苦不堪言。

“我曾怀疑过自己的记忆,因为除了我,几乎没有一个人记得那个冒牌货的所作所为,他们甚至将那个冒牌货的女儿奉为下一任祭司,只有我知道,她们母女,都是肮脏下贱的骗子!”云淮璋说这句话时,眼中的仇恨几乎扭曲了他的五官:“你知不知道,云容容的一切,本该是属于你的!”

怀疑得不到理解,这种感觉几乎要把当年的云淮璋逼疯,那个冒牌货早已死在叛乱中,甚至不知为何,她的言行被淡化了,所有人,甚至云老侯爷都只记得自己有过那么一个女儿,而那个女儿给他留下了下一任祭司。商子密即位后,云淮璋终于可以腾出手查找当年的证据,他费劲心血,终于查到王太后的侍女身上,可线索就此断绝,因为娶了那个侍女的殷凌,也死在了那场叛乱中。直到风言滨加冠礼那一天,逸轩一眼看到了殷绪,那根断掉的线索,时隔多年,终于连上了。

为什么天道的洗脑在云淮璋身上失效了呢?殷绪将云淮璋的信息扒了个干净,云淮璋父母是表兄妹,所生三子之中其他两个都没什么异常,只有云淮璋生下来就痴傻呆愣,直到十岁都不会说话,可在商子茜谋反失败后,他却突然开窍,算下来,也就是天道给所有人洗脑的时候,误打误撞,将云淮璋的呆愣治好了,却也让他清楚的记起了所有事,成为众人中唯一清醒的那个!

那么……他是否可以假设,还有像云淮璋一样的人,也记得当年发生的一切事情!老道士……

“啊!”殷绪低喘一声,惊醒过来。

“别动!”说话的不是风言滨,而是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头,他一身粗布衣服,右手死死地扣着殷绪的脉搏,他看殷绪冷静了,又重新坐了下来,继续把脉。

殷绪正想到关键处,手腕却被人扣着丝毫动弹不得,哑声道:“放开!”

“宗伯大人啊——”那老者也把完脉了,从容的把手松开了,只不过脸上的那半是猥琐半是八卦的表情生生把刚醒的殷绪思路吓了回去。

“您这肾虚,得治啊!”